《東京物語》的故事再簡單不過了。一對老夫婦來城里看望他們的子女和孫輩。孩子們很忙,老人的到來打亂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這次探望之旅很糟糕,盡管整個過程很平靜,也沒有任何人承認這一點。父母回家了。幾天后,老太太去世了?,F在該輪到孩子們啟程了。
《東京物語》(1953)
小津安二郎正是用這些元素制作了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電影之一?!稏|京物語》(1953)沒有刻意令人傷感,也沒有矯揉造作的情感;次等影片可能會大做文章的地方,它卻避開。它并不想強迫讓我們感動,而是想分享它的理解。在最后的30分鐘里,我都快哭了。它使電影變得高尚。它說,是的,電影可以幫助我們克服不完美,哪怕只有一點點。
這些角色如此普遍,以至于我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有時猶在鏡中。這部電影拍攝于50年前的日本,其導演更是出生于100年前(譯者注:原文發布于2003年)。它講述了我們的家庭、我們的天性、我們的缺點,以及我們對愛和意義的笨拙探索。并不是我們的生活讓我們忙得顧不上家人。而是我們如此安排以保全自身,使我們不必面對愛、工作和死亡等重大問題。我們借自明之理、閑聊和分心來逃避。我們本有機會在家庭聚會上分享我們的希望和失望,但我們卻談論天氣,看電視。
《東京物語》(1953)
小津不僅是一位偉大的導演,更是一位偉大的良師,在你了解了他的電影之后,他還會成為你的益友。我對其每一個鏡頭都充滿了感情,其他導演從來沒有讓我這樣過?!稏|京物語》以遠處輪船引擎的「噗噗——」聲開場,悲喜交加的音樂讓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聽到的,從遙遠地方傳來的收音機聲音。我們看到街坊社區的外景鏡頭。如果我們了解小津,我們就會知道船不會出現在情節中,音樂永遠不會被用來強調或評論情感,社區可能是故事發生的地方,但這并不重要。
小津使用「榻榻米鏡頭」,就像日本詩歌中的枕詞一樣,將他的場景與日常生活中簡潔的、引人遐思的畫面分隔開來。他喜歡火車、云彩、煙霧,還喜歡掛在一條線上的衣服、空曠的街道、建筑細節,以及在風中飄揚的橫幅(他的電影里的大部分的橫幅都出自其手)。
《東京物語》(1953)
他的視覺策略是盡可能地簡單(因此也盡可能深刻)。他的鏡頭并不總是精確地高于地面三英尺(與坐在榻榻米上的日本人的視線水平),但通常是如此。編劇唐納德·里奇解釋說:「采用低機位鏡頭的原因是這樣消除了縱深,形成了二維空間?!顾晕覀兡芨玫匦蕾p構圖,因為小津讓我們注意到它的線條、重量和色調——這些總是反映出他對那場戲的真實感受。
他幾乎從不移動他的機位(在《東京物語》中,機位只移動了一次,這比平時更多)。每一個鏡頭都有自己的完美構圖,即使這意味著存在連續性錯誤。所有的鏡頭都以某種方式來構圖。在室內鏡頭的前景中,可能在一個角落里,會有一個小茶壺。小津喜歡茶壺。它就像一個日本木刻藝術家的紅色簽名;這是其創作者的標記。
《東京物語》(1953)
如果小津電影中存在運動,那是自然或人的運動,而不是攝影機的運動。他經常在人們進來之前展示一個房間,在他們離開后逗留一秒鐘。如果角色上了樓,那他們不在場的時間足夠長到完成這一點。如果一個角色在說話,他會拍下整段說辭。沒有剪輯,沒有聽講鏡頭,也沒有重疊的對話。他喜歡沉默。有時候,人物臺詞不多,含義卻很豐富;《東京物語》中的老父親經常笑著說「是」,他的意思是有時是肯定,有時卻是否定,有時是深深的遺憾,有時是決定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
有人會沖著這種風格去看電影嗎?嗯,有的。像小津這樣把人物置于前景的雅致的風格;他專注于日常生活的細微差別。他的風格是最人性化的,去掉了機械的效果與剪輯,選擇用人情味來打動我們,而不是工作坊式的講故事技巧。
以《東京物語》中的平山家族為例。祖父周吉由小津最喜歡的演員之一笠智眾扮演;祖母則由東山千榮子飾演。她體重超重,面容憔悴;他風度翩翩,卻帶著夕陽紅色彩。他們之間沒有過分的感情。我們知道他年輕時過度飲酒,后來就戒了。從一些地方看得出來,他們的婚姻并不完美,卻歷久彌堅。
《東京物語》(1953)
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是他們的小女兒京子(香川京子 飾),小津的電影中有很多這樣未成親的孩子。(小津從未結婚,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直到她去世。)他們的小兒子敬三(大阪志郎 飾)在火車途徑的大阪工作。在東京,他們的大兒子幸一(山村聰 飾)是一位街坊醫生,并不像他父母想象的那么出色。他的妻子是文子(三宅邦子 飾),他們有兩個兒子。他的妹妹繁(杉村春子 飾)已婚,經營著一家美容院。二兒子死于二戰;他們的兒媳紀子(原節子 飾)從未再婚,是住在東京的上班族。
年邁的父母剛到不久,就出現了一個不同尋常的場面?!高@是你的祖父母,」文子對她的大兒子小實說。然后對婆婆說:「小實現在上中學了?!顾赃@是他第一次見到他們,但他很快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小津一生的主題是以僅有的兩三臺詞,通過工作和現代化對日本家庭的破壞,向我們展示幾代人是如何疏遠的。
《東京物語》(1953)
成年的孩子們初衷是好的。他們努力為前來拜訪的父母騰出時間。當我們和他們一起乘坐旅游巴士時,每個人都顛簸著,并傾身向前,這是一個富有幽默感的時刻。但是老年人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家里「休息」,因為沒有人有空帶他們去任何地方。當光一為父母買了蛋糕帶回家時,繁說蛋糕太貴了,老人們不會喜歡;他們一邊討論這個問題,一邊吃著蛋糕。奇怪的是,對他們最友善、為他們騰出時間的人是二兒子的遺孀紀子。
其他子女感到很抱歉,他們不能抽出更多的時間陪伴父母,于是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送他們去熱海度假。二老不是來東京泡溫泉的,但他們還是同意了。在熱海,我們看到年輕人跳舞和打牌,然后看到兩雙鞋整齊地并排放在老夫婦的門外,這是小津諸多的完美鏡頭之一。第二天早上,他們并排坐在海堤上,他說:「我們回家吧?!?/p>
在小津的電影中,人們花很多時間并排坐著。他不喜歡過于夸張的構圖,而是喜歡兩三個人物排成一排。如果這導致了對視線規則的違反(有時他們說話時似乎沒有看著對方),他不在乎。他常常從后面看他們。我認為他這樣構圖,是好讓我們同時看到聽者和講者。
《東京物語》(1953)
東京的最后一夜是由兩個精彩的片段組成的。富子去和紀子住在一起,周吉說他會去拜訪一位同鄉老友。富子和紀子進行了一場溫暖、充滿愛的談話(老太太告訴她兒子的遺孀她應該再婚),而周吉則找到了兩個以前的同鄉朋友。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抱怨自己的生活和孩子,我們看到了酒精如何幫助他們突破了日本平民堅定的正面形象。
在整部電影中,富子和周吉一直言辭謹慎地討論著他們的失望,不時地點頭、相互贊同,他們的真實感受隱藏在這暗語中。需要注意的是,他們是如何通過說他們更喜歡自己的孩子來批評自己的孫輩的。聽聽他們是如何認同自己的孩子「比一般人好」的。
老人回家了,母親去世了,家人聚集在一起參加葬禮——最后所有人都為小津的鏡頭排成一排?,F在,即使是那些討厭這次探訪的人,也流下了真正的眼淚。笠智眾,那個出色的演員,擅長用點頭、附和、幽默和日常的動作來埋葬老人的悲傷。當隔壁的老婦人停下來表示同情時,他流露出了悲傷:「哦,她是個固執的女人……但如果我知道事情會發展到這一步,我就會對她好一些?!顾D了頓?!赶襁@樣獨自生活,日子會變得很長?!?/p>
《東京物語》(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