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2日,邵藝輝在她的公眾號“紅拂不復還”里,發了一篇文章《乾隆和路易十五后宮的差距有多大》,開篇,就是描述乾隆后宮娘娘們如何睡到乾隆以及不讓其他妃嬪睡到的情形。這種爭寵,她戲謔地總結為——
讓皇上睡我的120種方法。
互聯網時代,這類“宮心計”,還有一個名詞可以形容:雌競。
比起“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知名昏君路易十五,邵藝輝似乎更看不上乾隆。這位在很多人心目里風流倜儻的“一代明君”,“對歷史的貢獻也基本相當于零,”邵藝輝寫道,并認為他是清朝國運一落千丈的元兇。
因而,后來成為電影導演的邵藝輝,對于乾隆后宮的“雌競”當然有著頗為負面的看法。
5年后的11月22日,邵藝輝的第二部電影《好東西》上映,片中,“雄競”成為男性角色的“標配”,而宋佳飾演的女主角王鐵梅,則閃閃發光,清醒獨立,盡管掌握100多種面食的做法——卻不再為取悅男人而活。
在點映期時,《好東西》豆瓣上就開了分,很高,9.1,27萬多人評價,五星率65%。
當然,這得益于其女性視角的犀利和銳度。
最近一段時間的電影市場雖然持續低落,但女性題材卻很熱火,九月份有尹麗川編導的《出走的決心》,本月初有楊圓圓導演的紀錄片《女人世界》,再加上這部《好東西》,讓女性主義電影成為“熱辣滾燙”的關鍵詞。
除了《好東西》,另兩部作品豆瓣評分也都超高,《出走的決心》到目前超過15萬人打出8.9分(一度躥升至9.0),《女人世界》則是1萬3千多人評出8.4分。
而《好東西》相較于《出走》那樣“苦大仇深”的真實故事改編,節奏要輕松許多,并能在嬉笑怒罵中爆出一連串的金句來——這使其受眾范圍更廣泛一些,于是,比《出走》評分要高,也算順理成章。
|9.1分,過譽了嗎
最初,《好東西》數據并不好,貓淘想看人數不到9萬,首日預售僅200萬,但點映之后口碑發酵,好評如潮,挽回頹勢,首周末票房達到1.5億,預估累計票房或在4億以上。另一方面,貓眼的想看畫像中,男性占20%,女性高達80%,如此懸殊的分布,也就決定著它只能主打女性市場。
女性覺醒,可能和中國崛起一樣,是全球范圍內順天應時,無可厚非的潮流。但,仍然需要弄清楚,9.1分的《好東西》是否過譽了?
答案是肯定的——當然有女性觀眾“維護分值”的因素。
不過,《好東西》的確觸及了很多以往相對敏感的議題。比如,在破除“月經禁忌”上就邁出了一大步。
有一段聚餐戲,角色們聊起了月經話題,參與者有男有女、有長有幼,他們將“月經羞恥”拋諸腦后,自然談論,沒有避諱,以一種比較輕松調侃的方式,而不是真正構建情節與戲劇沖突,波瀾不驚間,完成了脫敏。
在我們看來,這應該是目前為止國內大銀幕上對于“月經議題”的最佳呈現。
更具價值的是,邵藝輝也不回避女性自身的問題——當片中鐵梅因一篇單親媽媽的文章被罵后,一位男同事不無感慨地說“罵你的一半是女人”。這很真實地呈現了當下互聯網現狀:女性主張自身權益的艱難,未必全然是男性作梗,還有可能是“一半女性”的“功勞”。
這不限于中國,也發生在被標榜為“燈塔”一樣的美國——要不然,對女性曾劣跡斑斑的特朗普,也不會拿到一半女性選民的票。無怪乎,《紐約時報》在選后刊發的一篇文章,痛心疾首地質疑《特朗普當選是“女權倒退”嗎》。
事實上,即便撇除“女性主義”浮末,《好東西》作為一部“電影”本身,盡管沒有大場面、強劇情,但節奏明快、清新可人——至少沒有陷入花里胡哨的堆砌。在浮躁的影視圈,以及被一堆狗血微短劇包圍下,這樣一篇“小品文”,的確顯出了難能可貴之處。
鐘楚曦在片中有一句臺詞“能讓你開心的就是好東西”,既切題,又扼要,但顯然,很難讓所有人都開心。
《好東西》就像在一堵墻上天真放肆地噴了一幅涂鴉,但想要真正打破禁忌與封閉,需要的不只是女性單方面的覺醒與努力……電影是這樣,現實更如此!
比如,片中鐵梅有一句臺詞“女權表演藝術家”,字幕打的卻是:
女性表演藝術家。
禁忌的,何止是月經。
|《好東西》類而不同
中國大陸的電影,很難找到既松弛又緊張,既嚴肅又活潑的戲劇沖突呈現。而《好東西》雖然比起邵藝輝第一部電影《愛情神話》,沒了上海方言,情節也更散淡,一切看似娓娓道來,但在男女角色的戲劇沖突設計上,所邁出的可不只是一小步。
《愛情神話》的高口碑使邵藝輝成為影壇新銳,及至《好東西》,連續兩部電影可圈可點,大有“邵氏出品必屬精品”的既定印象(邵藝輝在她很早以前的公眾號文章里,確實放過邵氏影業的LOGO)。但具體到《好東西》,如同很多網友所評價的,跟國外知名女性電影都不一樣,有著獨一無二的“邵氏”特點。
的確,《好東西》完全不同于去年在全球大熱的女性電影《芭比》,后者生造了一個芭比樂園的虛幻世界,跟現實社會截然不同,而前者就是你我身邊的故事。當然,更與斬獲今年戛納最佳編劇獎的《某種物質》不同——略顯重口味,太過挑戰觀眾承受極限。
曾被絕大多數都市女性奉為寶典的《欲望都市》,和《好東西》也有肉眼可見的區別,前者中的女性角色,就算再怎么把性話題掛在嘴邊,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相信愛情與婚姻的,而不像《好東西》中的男性,終究成了無足輕重,無關痛癢“工具”一般的存在。
還有人把《好東西》比擬成伍迪·艾倫式的話癆電影(或者說邵藝輝是“中國版伍迪艾倫”),那更不搭調了。后者的精神母題是——曠日持久的布爾喬亞焦慮,以及由此反射出的神經質,即便是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臺詞也是伍迪個人化的,而非女性角色該有的話語。
但《好東西》與上述這些國外作品最大的不同,可能還在于城市流行文化本身,畢竟芭比玩偶是很多女孩從小玩到大的,是全球流行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至于《欲望都市》就更不用說了,背后倚仗的是紐約曼哈頓各個階層的流行文化,包括但不限于音樂時裝傳媒影視。
《好東西》雖然不說上海話,但故事背景一目了然。但未知是有意還是無心,片中體現上海本土文化的地方極少,能化用的流行文化符號更顯得捉襟見肘。盡管片中穿插很多音樂,諸如Jessica Pratt、Iris DeMent、Brandi Carlile等女歌手的代表曲目,以及很多次提到泰勒·斯威夫特(霉霉),但似乎沒有一樣能代表上海的流行音樂!
之所以這么著重提到流行文化,皆因為它對于城市氣質與電影氛圍的塑造作用,是再高估都不過分的。如果擁有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流行文化符號,不僅會讓觀眾更為認同,還有助于消弭那些因為貧富、城鄉、性別等因素造成的矛盾沖突,而不至于讓某些偏見與負能量日積月累,不斷放大,比如:
上海人把所有外地人都稱為鄉下人,或者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這應該是《好東西》的極大缺憾。但,可能算不上邵藝輝的問題,這屬于時代的“眼淚”——想想看,當下上海,究竟有多少新興流行文化符號呢?
|《愛情神話》“性轉篇”
《好東西》的海報上,標明是同樣由邵藝輝自編自導的第一部作品《愛情神話》“平行篇”,只不過,在我們看來,更像是“性轉篇”。
邵藝輝的這兩部電影雖然都是現實主義風格,但也不只是講了一個平行故事那么簡單,而是很多元素都能前后對應,同時發生了“潛移默化”的性轉。特別是,不少細節上,還直接或間接地表達出編導的傾向與褒貶來。
《愛情神話》里徐崢主演加監制,話語權當然無可質疑,他飾演的老白,如假包換的大男主,而周野芒扮演的老烏戲份也不容小覷,這兩位和《好東西》里宋佳所演的王鐵梅以及鐘楚曦演的小葉差不多。老白會畫畫,鐵梅能寫作,而老烏和小葉也各有藝術細胞,還都屬于不折不扣的“戀愛腦”,把愛情當成人生第一要緊之事,只是有時弄成了神話,有時則成了笑話。
老白離過婚,鐵梅也是,老白像大多數上海“買汰燒”一樣,把男人做飯當成天經地義的事情,隨時隨地可以露一手;鐵梅看起來也很會做飯,但一旦忙起工作來,就沒時間和心情,不過《好東西》后來把鐵梅偶爾露上一手的廚藝,給詩意化了,發出來的聲響,在她女兒聽起來,完全是另外一重境界。
《愛情神話》中,老烏這個角色,最呼應片名。據說,老烏和意大利國寶級女明星索菲婭·羅蘭有過一夜情,如同《甜蜜蜜》中黎小軍的姑媽,老說自己和威廉·荷頓曾經的“緋聞”。
在《好東西》里,邵藝輝call back了索菲婭·羅蘭這個梗。王鐵梅供職的自媒體公司旗下公眾號“女子東西”,最新一篇文章就是《歐洲國寶索菲亞羅蘭的一生摯愛》。
而“女子東西”,合起來即為“好東西”,也呼應了片名——英文為“Her story”(她的故事)。(話說,片方還真做了這個公眾號。)
當然,《愛情神話》里女性主義視角是溫和的,頂多就是中產階級的碎碎念,而到了《好東西》,就極為嗆辣,將女性覺醒“驕傲”地端上臺面。
|女性電影簡史
《出走的決心》的片尾,女主角終于擺脫家庭經年累月的重負,自駕出游。這一幕,恰是1991年《末路狂花》的開頭。只是后者接下來女主角一路上所遭遇的困境,更為決絕顛覆,沖突也更加激烈,導演為雷德利·斯科特,最新執導的作品是《角斗士2》(11月22日也被引進國內,與《好東西》同臺競技)。
《末路狂花》是較早的“女性電影”經典——但還難以上升到“女性主義”,更多屬于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復仇故事。畢竟,導演雷德利最知名的作品,其實是《異形》以及《角斗士》這樣男性向的電影。
男導演拍女性題材很普遍,比如張藝謀早期的作品,應該都可以稱為女性電影,鞏俐是他的繆斯女神,挑戰的多為傳統禮教。
但他們鏡頭下的女性,通常有著男性審美(嚴重的或被指責為男凝),不論雷德利還是張藝謀,角色形象首先是吸引男性注意的那種,比如《末路狂花》中女主角的性感,《紅高粱》里九兒勾起的荷爾蒙,當然,也就難以有意識地為“女權”鼓與呼。
而“女性復仇”是男性導演拍攝女性故事的常見主題,進入21世紀后,涌現了一批像是樸贊郁的《親切的金子》,大衛·斯雷德的《水果硬糖》,昆汀的《殺死比爾》等作品。
近年來,好萊塢制片公司嘗試把經典男性類型電影,改成女性版本,比如2018年的《瞞天過海:美人計》就號稱女版《十一羅漢》,2019年的《偷心大盜》則是性轉版的《偷心大少》,都是男導演執導,但無一成功。
真正的“女性電影”,大概只能讓女導演來拍。
不過,無論是國外或國內的女導演,素來更傾向拍藝術氣息濃重的文藝電影。比如法國以極端女性主義著稱的瑪格麗特·杜拉斯,不光寫小說,也執導電影,從1974年創作《印度之歌》開始,她每年都有一兩部影片問世,不少還獲得過國際大獎。除此之外,早年她也給其他導演寫劇本,像是阿倫·雷乃的《廣島之戀》,據說原本想拍一部關于“和平”主題的電影,但杜拉斯不喜歡宏大敘事,于是便描繪了一出“傾城之戀”。
新西蘭女導演簡·坎皮恩1993年憑借《鋼琴課》,在第46屆戛納電影節上和陳凱歌導演的《霸王別姬》“分享”了金棕櫚獎;2003年簡和梅格·瑞恩合作《兇線第六感》,嘗試驚悚懸疑類型,但談不上成功,最近幾年又回到了擅長的文藝范兒作品《犬之力》。
2000年后,好萊塢先后誕生了金伯莉·皮爾斯的《男孩別哭》和派蒂·杰金斯的《女魔頭》等女導演作品,在奧斯卡上大放異彩,更讓女主角希拉里·斯萬克、查理茲·塞隆先后斬獲“影后”桂冠。但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女性導演、女性演員為主的電影,都是標準配置的好萊塢商業片——而非以“女性覺醒”為目標。
國內的女性主義思潮,影視要遠遠落后于文學,早在八十年代,傷痕文學末期,劉索拉橫空出世,以《你別無選擇》揚名,算得上文藝領域最早的女性作品;2005年她和洪晃主演了《末代皇帝》副導演寧瀛的電影《無窮動》,全女主創,無一男性,也是被討論一時的“女性”作品。不過,其時李銀河曾撰文,認為該片不屬于“女性主義”。當然,按她的標準,沒有幾部是。
的確,嚴格區分的話,“女性主義”和“女性為主"的電影,完全不同——還是要看其中呈現的“內核”是什么。
直到2023年格蕾塔·葛韋格《芭比》的橫空出世,才讓“女性主義電影”打上深深烙印。事實上,在此之前的2020年,埃默拉爾德·芬內爾執導的《前程似錦的女孩》,就以反套路的女性向視角,在國際影壇初試啼聲。更為爆裂的女性電影,則是今年法國導演科拉莉·法爾雅的《某種物質》,劇情口味重,視覺呈現猛,無疑是對“男凝”的一記狠拳。
這幾部電影,都受到了中國女性觀眾的歡迎,特別是具備女權思維的群體,除了宣揚女權思潮,從電影本身看也是佳作。但,也有例外。
2024年奧斯卡上與《芭比》同場競爭的《可憐的東西》,也以“女權電影”著稱,但由于對女性身體自主權的激進主張,在國內遭遇不佳風評,部分女性(有不少是女權人士)甚至發聲抵制(最終豆瓣僅6.9分)。豆瓣上,一條熱門短評這樣斥責,“性解放真的不需要靠販賣女演員肉體?!?/p>
實際上,《可憐的東西》比《芭比》看上去更具顛覆性質(爛番茄上專業影評人的評價也是前者更高,達到93%新鮮度),又迎合了女權思潮,為何待遇不同?
大概,是因為《可憐的東西》的導演為男性(希臘導演歐格斯·蘭斯莫斯)。
|“結構性問題”
某種程度上,女性主義電影影響再廣泛,也很難改變當下現狀——盡管《芭比》在美國大選前一年成為全球的流行文化符號,與諾蘭的《奧本海默》平分秋色 ,卻仍然無法顛覆男性主導的世界。今年,阻礙美國第一位女總統誕生的決定性因素里,半數女性選民們可是“居功至偉”——她們寧愿投給一個被指控性侵、婚內出軌的男人。
所以,女性難以與男性并駕齊驅,正如《好東西》所說,是——
結構性問題。
盡管《好東西》的議題設定極有銳度,但在呈現上,其實并沒有太多冒犯性。特別是對男性觀眾而言,沒有很強的“排他感”?;蛟S,正因為邵藝輝意識到,女性權益問題是“結構性”的,并非一元化因素導致——片中沒有刻意設定男性是需要被打倒的父權象征。反而,對男性釋放了善意,借用小葉的話來說,“男人很好玩的!”
隨著《好東西》上映,社交媒體又有“男人破防”之類的聲音(每次女性電影上映時都會有這樣的言論),但從片子呈現的觀感而言,相信邵藝輝本意絕非如此——和尹麗川說“冒犯到他們就太好了”不同,她可能更希望營造對話場域,而非采取對抗姿態。
事實上,在豆瓣打一星的群體里,都是男性嗎?有沒有女性不喜歡這部電影呢?
應該有,但這也屬于現實之一種。正如片中怒罵王鐵梅文章的女性網友不在少數,也和投票給特朗普的一半是女性一樣,作為“人”的局限性,不論男女,概莫能外。
在創作《好東西》劇本時,邵藝輝有沒有想起5年前那句戲言“讓皇上睡我的120種方法”呢?
電影里,王鐵梅當然是自立自強的,可鐘楚曦飾演的小葉,在首次約會的帥哥醫生樓下,告訴門衛自己是他后媽,難道不是“讓皇上睡我”的一種方式?而讓門衛誤導其他女孩去“二號樓”,又何嘗不是“不讓其他女性睡到皇上”的心機呢?
現實有太多相似場景。一些有權勢的男性人物身邊,不是常常圍繞著鶯鶯燕燕?只不過,有些人要的是愛情,有些人想獲取利益。
邵藝輝對于男人的諷刺自不消說,卻也反思了女性群體里令人“怒其不爭”的一面。
因而,邵藝輝并沒有一味地為所有女性“開掛”,成為天然的強人。她手持柳葉刀,先進行了自我解剖。
很多時候,向內探尋,更需要勇氣。
撰稿 | 殺手LEON 李翼
策劃 | 文娛春秋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