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有劇透
《好東西》是導演邵藝輝繼《愛情神話》之后的又一力作,點映后豆瓣開分達到驚人的9.1分。
作為《愛情神話》的“平行篇”,《好東西》在延續前作幽默靈動風格的基礎上,進一步聚焦于女性視角,講述三位性格迥異的女性在上海這座城市中相互慰藉、共同成長的故事。
《好東西》海報
用電影中的臺詞,以及導演采訪中提到的:能讓你開心的、讓你幸福的,讓你自信的,或者讓你平靜愉悅就是好東西;那么,電影《好東西》一定是“好東西”,這是一部能夠讓多數觀眾感到開心的電影。
《好東西》是“好東西”,也是“新東西”。電影也在多個議題的探討與表達上突破傳統框架,引入新穎的視角和元素,很是值得一記。
城市電影的“當下性”
《好東西》延續《愛情神話》的特色,它依然是一部上海城市電影,通過對上海城市空間的細致描繪與情感故事的深度融合,展開一幅豐富多彩的上海都市生活畫卷。
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上海的石庫門弄堂、繁華的街道、熱鬧的市集以及各式各樣的文化場所,成功地營造濃郁的上海氛圍,讓觀眾仿佛置身于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
不過,城市電影并不僅僅是以某座城市為背景,也不僅僅是展現城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繁華景象,更關鍵的是,透過喧囂與繁華,觸及城市的靈魂,展現城市獨有的生活節奏、人際交往方式以及居民對于生活的態度與追求。比如,有的城市以開放包容著稱,其電影就應體現出這種文化的多元與融合;有的城市古生古色,電影則應經由故事敘述傳遞出那份沉淀與厚重。
雖然有那么多的都市影視劇在北京、上海取景,卻寥寥無幾可以稱為“京味電影”或“海派電影”,正是因為缺乏對城市精神氣質的捕捉。
《好東西》里的上海,很上海,多元又包容。不同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交織共存,生活中鮮有人會對主人公的選擇指手畫腳(除非上網),每個人都能保持相對上的自由。
影片開篇,王鐵梅(宋佳 飾)帶著女兒王茉莉(曾慕梅 飾)搬入新家。作為國際化大都市,上海提供了豐富多樣的職業選擇和發展機會,吸引著成千上萬的外來人口,他們帶著各自的夢想和追求來到這里。王鐵梅是一名“滬漂”,雖然經歷了婚姻的破裂,依然選擇在上海扎根;她的調查記者職業雖然屢受波折,但她至少還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尋求新的發展。
王鐵梅(宋佳 飾)
小葉(鐘楚曦 飾)進一步顯出上海對于多元文化與生活方式的包容。小葉是一名樂隊主唱,從事的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穩定”工作,她的生活充滿藝術與自由的氣息。在上海這座城市里,小葉的選擇不會受到什么質疑。
小葉(鐘楚曦 飾)
電影中的男女關系,也呈現出一種當代性。王鐵梅與前夫(趙又廷 飾)已離婚,并未因此成為仇人,反而以一種相對友好的方式共同撫養女兒。這種“育友”關系,在傳統觀念中或許難以被接受,在這里尤為自然和諧。
前夫(趙又廷 飾)
小葉與醫生小胡(任彬 飾)的關系,不是傳統戀愛模式,他們獲得身體的歡愉的同時,保持了獨立性和自由度,不必承擔傳統戀愛關系中的責任和義務。這種關系雖然看似不穩定,或者很“渣”,但這是自由選擇,也是當代都市情感生活多樣性的一個縮影。
小葉的炮友小胡(任彬 飾)
除此之外,不論是當王鐵梅前夫與新的追求者小馬(章宇 飾)提著垃圾走出弄堂遇到的那對情侶,還是小胡誤會王鐵梅與小葉關系后的反應,都是包容性的一種。
小馬(章宇 飾)
小胡一度誤會王鐵梅與小葉的關系
但城市電影,最難也最新的,其實是拍出城市的“當下性”。這意味著,電影要深度介入現實,敏銳記錄并反映出當下社會的獨特風貌與時代精神,對現實生活深刻洞察后進行藝術再現。
《好東西》不必出現特定的年代背景,但可以鮮明讓觀眾感受到,這是一個當下的、正在進行的上海故事,也不僅僅是對上海、而是現實的一種客觀記錄和譏誚的針砭。
比如作為前資深調查記者的王鐵梅,她的職業生涯興衰背后,是很多同行可以感受到的一種“夾縫中生存”的體驗。
比如通過角色的生活狀態和心理變化,觀眾可以感受到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之后,對人們生活和心態的影響。那么自由散漫的小葉,家里囤滿東西,不做飯的她,家里種滿了菜,諸如此類。不必刻意渲染點明,觀眾心領神會。
更新的兩性形象
近些年,電影行業認識到女性視角的重要性,許多作品開始直面女性的困境與覺醒。大多數此類電影將女性覺醒當作一個艱難旅程的終點,或者是主人公經歷重重磨難后獲得的寶貴成果。
《好東西》采取與眾不同的策略,將女性覺醒設定為故事的起點。王鐵梅、小葉等女性從一開始就具備清晰的女性主體性。
在過去漫長的時間里,女性常被視為客體,其聲音、需求和潛力被邊緣化。女性主體性則強調,女性是獨立個體,能夠基于自身意愿、需求和價值觀,自主地參與社會生活、做出選擇并影響周圍環境。這不僅僅關乎權利平等,也是一種內在力量的覺醒。
《好東西》中,女性的主體性顯著地體現在影片始終從女性“我”的視角出發,聚焦于女性的目光、需求和欲望,以及很關鍵的,女性可以是新的游戲規則的制定者。
比如,在王鐵梅的生活中,她從不是被動的接受者,而是主動地塑造自己的命運。是她決定與小馬的這段關系是否開始,何時結束,也是她決定了是否在公眾號上分享自己作為單親媽媽的經歷,是否分享那些私密的個人經歷。
章宇在電影中竟然都有“奶狗”氣質了
隨之而來的網暴雖然讓王鐵梅一度自我懷疑,但也讓她真正地接納自我的脆弱無能——女人不需要全能,女人也可以搞砸一些事情,如果游戲不允許女人這樣,那女人就不玩這個游戲了。
小葉在愛情中的“戀愛腦”形象,看似是迷失自我,換個角度看,又何嘗不是她在尋找自我認同和情感歸屬的過程中的一種嘗試?小葉的成長背景并不幸福,她的父母關系緊張,家庭氛圍壓抑,這導致她渴望在愛情中尋得慰藉與庇護?!皯賽勰X”源自她的欲求,而非對方的主導。
電影的這種女性主體性,也體現在女性導演的女性目光對于一些習焉不察的女性付出的柔情審視。
電影有一個獨出機杼、令人擊節的段落。王茉莉在小葉的帶領下,戴上耳機聆聽一系列由小葉錄制的聲音,并嘗試猜測這些聲音的來源。這些聲音實際上是王鐵梅在日常家務勞動中發出的——煎雞蛋時油濺的聲音、晾曬衣服時衣架與衣物的摩擦聲、吸塵器在房間內來回穿梭的嗡嗡聲……原本在日常生活中被忽視甚至被當作噪音的聲音,在女兒的想象中卻化作了暴風雨、火山爆發、沙漠中的下雨等宏大而浪漫的自然景象,仿佛是大自然的交響樂。
這讓觀眾能夠以一種全新的視角審視日常家務勞動的價值,揭示女性在家務勞動中的隱形貢獻。在傳統觀念中,家務勞動往往被視為女性的天職,這種勞動的價值被忽視甚至貶低;電影的浪漫審視,既賦予了家務勞動應有的尊重——這是勞動的詩篇,也深刻反映女性在維系家庭運轉中的偉大付出。
同時,觀眾看到王鐵梅在家中默默付出的身影——為女兒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這些看似平凡的日?,嵤?,是母愛的具體化。電影將這些聲音想象成宏大的自然景象,是對天底下所有母親辛勤勞動的深情贊美。這種情感的傳達方式既含蓄又深沉。
就像邵藝輝在導演特輯里談到的,在社會當中,男性的痛苦和壓力也來自約定俗成的標準下,對于男性必須要“出人頭地”的結構性問題?!芭灾髁x在解放女人的同時,也在解放男人。”
《好東西》刻畫了覺醒的女性,也刻畫了正在覺醒的男性形象。他們或多或少保留著有毒的男子氣概,卻也多少已經在掙脫傳統的性別秩序。
前夫哥曾是家庭主夫,卻又抵不過外界偏見,選擇與王鐵梅離婚。離婚后才發現王鐵梅的好,試圖表現自己的女權主義觀點來挽回王鐵梅的心。前夫哥的形象揭示了一部分男性在性別平等進程中的復雜心態,既渴望擺脫傳統的性別角色束縛,又難以完全擺脫這些束縛帶來的社會壓力和自我認同危機。
前夫真的蠻可笑的,但不討人厭
作為一個事業有成的眼科醫生,小胡選擇一種自由隨性的兩性相處方式,相互不負責,也不隨意點評他人的婚姻情感狀態。但在誤會小葉因為深愛他而選擇自殺時,那種隱藏的男性自戀還是充分暴露出來。
與父權決裂的小馬,雖然也有一些父權殘留——比如受到一些不尊重女性的小黃片的錯誤影響,但就像王鐵梅說的,要給年輕人機會,要給這類男人機會??偟膩碚f,小馬愿意傾聽和理解女性的聲音,保持謙遜和尊重,這使他最終贏得與王鐵梅“課間十分鐘”的機會。
“女權表演藝術家”
電影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當代都市男女兩性關系的全新圖景,打破傳統性別角色的刻板印象,探討兩性之間更為平等、理解和尊重的互動模式。在這種模式中,雙方都更輕盈、更自由。
女性電影的“未來性”
《好東西》不僅關注女性當下的生存狀態,也觸及女性的未來。這是一部具有“未來性”的作品,未來的女性可能是什么樣的,在王茉莉這一角色的設定和成長歷程中得到充分體現。
電影有三個重要的女性形象,除了王鐵梅與鄰居小葉這兩個大人以外,還花費了相當大的篇幅去描繪王鐵梅的女兒王茉莉。王茉莉是九歲的小女孩,她的自我意識正在迅速成長,開始對生活中的種種現象產生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她所身處的環境,將很大程度上形塑著她。
王茉莉(曾慕梅 飾)
與傳統觀念中,“好孩子”應該乖巧、順從的形象不同,得益于王鐵梅的開明教育和營造的自由成長環境,王茉莉的成長之路被允許去做各種嘗試,被允許去探索自己的喜好,被允許放棄那些不喜歡的東西,所以她展現出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精神。比如王茉莉最初是因為母親的鼓勵而嘗試架子鼓,在首秀后,她發現自己并不那么喜歡當主角,她更喜歡做觀眾,更享受鼓掌的樂趣,那就當觀眾吧。
這也許就是新一代女性對于自我價值的新認知——不必強求自己成為舞臺中央的主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重要的是享受過程,活出真我。
美好的女性關系
王鐵梅與王茉莉的關系,也承載了影片對于代際關系的新思考。王鐵梅也有傳統母親的一面,有時會過于保護女兒,有時又會忽略女兒的看法,在某些方面對女兒又表現出望女成鳳的期望;女兒有時也會受到班級里“小氣候”的影響,忽略媽媽的付出,產生攀比心理,比如怪媽媽沒帶她出國。
沒有天生完美的母女,重點是成長,女兒在成長,學會理解和體諒媽媽的艱辛,學會誠實與自??;媽媽也在成長,在與女兒的互動中不斷調整教育方式,更加尊重和支持女兒的選擇。兩人共同經歷挑戰,相互慰藉,實現了情感的深化與代際關系的和諧共進。
王茉莉身上還有一種非常自然的女性主義態度,她懂得那些當下很多大人都不一定懂得的常識,比如她絲毫沒有什么月經羞恥。這種常識的習得,不是通過灌輸,而是來自日常生活中的觀察和體驗。她有一個女性主義的媽媽,她生活在一個兩性關系更具包容性的大環境中,自然而然涵養了她的女性主義秉性。電影最后,她勇敢地去反擊那些偏見與不公平,接納自我而不是自我內耗,她未來的成長之路將更加自信、從容、自由。
王茉莉代表了一種未來的方向,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一種新的“游戲規則”。想想我們的下一代可以這么生活,未來好像也就多了一絲盼頭。
整部電影唯一讓筆者感到別扭的,是在對王茉莉校園生活的描繪上,電影刻畫了一個貼滿各種負面標簽的男同學對王茉莉的各種霸凌。
當王茉莉代表了女性的未來性——“足夠樂觀和自信,才能直面悲劇”,當前夫和小馬都有在擺脫有毒男子氣概的努力,導演對于新世代的男性的認知會否悲觀了一些?在對這個小男孩的刻畫上,是否帶著某種“偏見”、甚至是不自知的“惡意”?特別是,當撕裂的輿論場中“厭童”幾乎等同于“厭男童”時,是否更要審慎規避這種苗頭?
電影中小男孩“舉報”王茉莉這個橋段,我們完全可以理解導演是想表達一些什么。只是,這種表達可能已經脫離了小學教育的實際。
很多觀眾點贊女教師的舉動,但“誰教你舉報的”,就幾乎不可能從一個小學三年級老師的嘴里說出來。筆者特意咨詢了三個有多年教學經驗的小學老師,得到的回復很一致:在小學中,這種行為被稱之為“打小報告”,尤其是小學低年段的孩子,向班主任“打小報告”幾乎是每周發生,不分男女。
教師基本是默許孩子這么做。有三個原因:一個是低年段的孩子調皮搗蛋,經常有沖突,及時向老師報告可以避免矛盾升級;二,要允許孩子向老師報告的權利,讓他們養成受到傷害就告訴大人的習慣;三,低年段的孩子經常有各種不良的習慣,老師會讓孩子們相互督促——比如上課吃零食肯定是不被允許的。而事實上,很多家長平時教育孩子也是:如果你受欺負了,一定要及時告訴老師。
所以,在學校教育中,打小報告/舉報可以是自我保護,可以是申訴,可以是監督,可以是規則的維護。這個橋段如果接著拍下去,應該是老師告訴孩子們:什么時候可以舉報,什么時候要杜絕利用舉報去打壓異己;男同學錯了,王茉莉上課吃零食也不對,當然,她還可以當語文課代表。
如果電影沒有拍出這些“常識”,那么它不應該讓這個大概與王茉莉同歲的男孩子,被貼滿各種負面標簽——甚至比電影中的成年男性多得多。
所以,《好東西》總體是非常輕盈的電影。但在一些觀念的表達上,它也許用力過猛了。
相較于絕大多數電影、包括女性電影在內,《好東西》已經是“新東西”,是大銀幕的驚喜之作。但如果我們展望未來的女性電影,也希望會是比《好東西》更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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