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書者說】
編者按:
2017年,“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四川代表團審議時,曾關切過古路村脫貧攻堅的進展。
2020年,站在脫貧攻堅收官之年的節點,古路村交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
古路之路,是四川雅安峭壁上,一個彝族鄉村的脫貧與振興之路。
《古路之路》,是作者陳果借由體察一個村莊的脫貧之路,感知整個中國鄉村體溫的心靈之路。
站在北京的街頭,我與兩個“村”相遇
天地出版社漆秋香女士邀我為古路村寫一本書,起因是我寫的短文《古路飛歌》發表后恰巧被她看到。
古路村,孤懸于四川省雅安市漢源縣永利彝族鄉大渡河峽谷峭崖之上。過去幾百年間,村里人出行要靠藤條上下,像表演雜技般驚心動魄。作為曾經被遺忘在世界盡頭,剛剛用上電燈、至今不通汽車、十年前還人跡罕至的偏遠山村,不到十年的時間里,數千萬元資金持續輸入,古路村和古路人的環境變遷、命運逆轉、夢想起飛,書寫了置放在整個時代幕景上也堪稱驚艷的傳奇。
我無法不為這樣的大手筆大變革大發展大跨越而感染而激動,我也無法做到心中有歌而筆下無聲。然而,這就是古路村嗎?這就是古路村給予時代的全部影像嗎?這就是讀者進入古路的所有道路嗎?
如果答案確鑿無疑,我就不會踏上尋覓它命運的道路。那是2018年9月,我在北京參加一個短訓班。那天課后,站在中關村大街的天橋上,我想起一位教授在課堂上波瀾不驚的話:以一套房一百平方米算,一不小心,我們也是身家千萬的人了;而我想起古路村時任村支書駱云蓮提供的數字:古路村2017年人均純收入為3900元。這意味著,全村436人仍要2.5年不吃不喝,才能買下教授口中的一套房。
我想,此刻與我遭逢的,是最中國的兩個“村”了,一個雄踞北方一個地處西南,一個閃亮在四通八達的首都,一個堅守在崇山峻嶺的腹地,一個被高科技和現代文明高高托舉,一個在興家立園的道路上負重前行。完整的中國是這兩個“村”的融合體,但眼前的“村”里人流如織,如織人流對于遠方的那個村無暇旁顧——而且,這個“村”里的多數人,其實來自另一個“村”。
古路不僅僅是一個村,她的背后站著大半個中國——作為一個有著近6億農民的農業大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有7.4億農村貧困人口成功脫貧。到2020年剩余的人口將完全脫貧。沒有農村的強盛,中國是跛腳的中國;沒有鄉村振興,城市就失去了前行動力。想到這里,我決定去古路村了。我相信,從一滴水里可以看見大海,攀上一棵古樹,看到的將是大片森林。我也相信,我的困惑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困惑,一旦進入現場,我的雙腿將不再只是我的雙腿,我的眼睛也將不再只是我的眼睛。
由天塹進入,因為不想與古路“閃婚”
2018年國慶假期第一天,我驅車兩個半小時來到大渡河峽谷一線天,從那里徒步三小時,經過癩子坪,抵達古路村村部所在地咕嚕巖,開始了《古路之路》的行走。之后整整一年,除了春節,所有假期我差不多都去了古路。
多數時候,我選擇從一線天步行上山,只是為了更深地走進這個村莊的肌理,走進村民的情感世界與心靈空間。古路可以追溯的歷史有三四百年,而索道只三分鐘長,沒有同時間匹配的縱深感,沒有可供撿拾的腳印,也就找不到古路的來路,看不清古路的去路,也就無法真切感知來來往往于這條路上的人們的心跳,無從把握一個村莊的呼吸與脈搏。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對一個采訪者而言,坐索道進村如同閃婚,沒有真正了解對方,沒有和對方產生共鳴,也就沒有建立起可靠的感情基礎。
從一線天上山,當地人走得快,兩個小時也就到了。外來者很少走這么遠的山路,花四個小時也算正常。我屬于不快不慢的,耗時大概在三個小時。而這只是一線天到咕嚕巖的距離,從咕嚕巖出發,到五組馬鞍山還要一個多小時,到一組流星巖還要三四個小時。不光遠,路還超出想象的陡。2019年5月1日的那次進村,過癩子坪不到十分鐘我就感到自己快被曬化了,而體力和汗水,還在大股大股從身體里逃離。初夏的太陽戰斗力業已生成,人走在無遮無掩的騾馬道上,裝備了強烈紫外線的日頭顯得淫威十足。那次回來,見我曬得黢黑,兒子打趣說:你這幾天是拉三輪兒去了吧?一周后我手上開始脫皮,接下來臉上、脖子上也都長出了一層新肉。
那次采訪有一個收獲,咕嚕巖的申紹兵曾經破罐子破摔,他兒子吐槽說:連我家喂的豬都跟著他一起受罪。聞聽此言,不由得想起,此前去馬鞍山,頭晚一直下雨,陡狹的路上全是稀泥,腳下每一步都在負重前行——鞋是真的太重了。鞋重是因為稀泥糊不上墻,糊起鞋底卻很有一套,才剛借路邊石頭剮蹭掉,沒走出幾步稀泥又卷土重來。這一來不僅人狼狽不堪,連穿在腳上的鞋也跟著我一起受罪。腳和泥競相斗法,一只鞋半途上難過得張開了嘴巴。跟人都差不多報廢相比,損失一只鞋倒也沒有什么。為去流星巖尋訪全組僅有的兩個留守老人,我和六十七歲的向導李國銀在幾近荒廢的羊腸小道上來回折騰了整整一天。回程路上,偷偷喝過大酒的李國銀恰好頭暈病犯了,寬不盈尺的路掛在絕壁,像有人拿粉筆在墻上畫了根線,要是刮陣大風,沒準那根線就被吹斷了,沒準我和李國銀會成了飄在空中的粉筆灰……
古路,接納了我這個沒有故鄉的人
《古路之路》是四川省作協“萬千百十工程”重點創作項目,也是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項目。照我理解,“深入”意味著“身入”,意味著在場。但僅是如此還遠遠不夠。就像我們每一個人本來就在參與“人民”的構成一樣,我們無時無刻不存在于生活之中,鄭重其事地把“深入生活”作為一種范式,其實是號召作家進入別人的生活,在“身入”的同時做到“心入”,與腳下的土地貼合,融于周遭一切,細致、周密、熱情地與他人的歷史、現狀和未來對話,以審視自己的命運。
古路之行,如果借得來一點膽量,我興許可以大言不慚地講,我是做到了“心入”的。這里有一個契機、一個背景。契機是“精準扶貧”成為最具熱度的詞語,與之對應,唱衰鄉村的論調在某些圈層大行其道。這激起了一個從鄉村出走,又覬覦著有朝一日回歸鄉村的人極大的好奇心。所以,用心體察古路的體溫,我體察的也是當下中國無數村莊的體溫。
選擇古路而非其他村子,則因為古路那么尋常又那么不同尋常,是巧合,也是有意為之。背景則是,十年之前,生我養我的與古路同為漢源縣治下的海螺村因為興建電站成為水下澤國,我成了沒有故鄉的人。一個回不到故鄉的人心里的空虛落寞,大約也是無家可歸的空虛落寞,回望故鄉、尋找回家的路,也便成了他生命里充滿痛感又樂此不疲的習慣。
二十年前,我因機緣巧合去過古路,后來,同樣因為工作關系,我又不止一次去過那里。村莊的面相不盡相同,但飄散在村子上空的氣息、刻畫在村口老樹上的鄉情,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簡凈、純粹與通透卻和一條河流兩岸的大地一樣,色彩、紋理、氣息無不趨近統一——尤其對于多年以前的、被崇山峻嶺把商業社會阻隔開來的邊遠山區來說。隨著身體的漸漸楔入,不知不覺間,古路成了我精神上的故鄉,又或者是一只鄉愁的寄居蟹。當我被陌生而又熟悉,而且陌生越來越多地被熟悉替代的感覺包圍起來,“心入”也從姿態成了狀態,從下意識的自我要求,變成無意識的情感自覺。
一年多來,我在古路的行走,我和古路的互動,動了真心也用了真情。一個人拄著棍子頂著烈日走在懸崖路上時,我把古路當成海螺,進而告訴自己,鄉村養育了你,你不能讓看著你長大的眼睛看扁了你。打著電筒走進村民家中,圍著火塘聽他們講家長里短,同他們聊起往事、聊起日常、聊起一切愉快和不那么愉快的事,我似乎也是在回望父輩和自己的鄉下時光,而我從古路帶回家中的煙火味,同樣讓我想起老家的伙房,想起從灶膛逸出的炊煙在我侍弄下從輕薄變得粗壯。我和許多古路人加了微信好友,我同他們互相在朋友圈點贊、留言,我因他們的歡欣而歡欣、傷感而傷感……這些時候,我都在內心里覺得,他們原本就是我的父老鄉親,他們是我那被不可阻擋的河水沖散的鄉情的償還或替身,歸攏與重聚。
我說這些,并非想借此標榜我有多么重情重義,實際上,我是想感謝古路,在我向她靠近的同時,她把一段情義深重的田園生活歸還與我,讓我找回消失的故鄉,找回同故鄉一起消失的鄉村況味、人情冷暖,找回這些年里同炊煙一樣變得稀薄起來的,對于樸素、厚道、友善、誠摯、耿直的期待與信任。也許我永遠也忘不了,古稀之年的李國銀陪我在絕壁上整整走了一天,當我們在暮色里告別,當我們的身影被一個山包從彼此眼眶里抹掉,他的聲音從背后追了上來:小陳,慢走啊,找個時間再來,我們殺一只雞,好好喝一臺酒;九十歲的蘭明秀婆婆擔心我沒吃飯(實際上我剛剛放下碗筷不大一會兒),不由分說地將冒出碗口,又高高堆滿臘肉的一大碗飯顫巍巍端到我的面前遞到我的手上,非要守著我一口一口吃完;在我走出一里多地后,黃安洪打電話讓同我結伴下山的小兒子黃川把我堵在路上,一路小跑追上來,問我為啥要偷偷摸摸留下些錢,非要一分不剩塞還給我。也許我永遠也忘不了,有那么幾次,碰到我的村民用意外或是自然的語氣說,你又回來了,好像我不在的這幾天才是離家出走!
古路是一輪旭日,也是一株幼苗
與兩條腿同步,或者略有延時,我用兩只手展開了《古路之路》的丈量。我把眼睛和耳朵看到、聽到的古路村壓實在厚厚的三個筆記本里,讓我講述的一切,都有堅實的依據;我從史籍和村中老人的記憶里扒拉出有關古路的過往,讓歷史的底料與現實的沸水互相滲透、彼此激蕩;我讓古路的風翻動我的思緒,讓古路的山抬高我的視線,讓古路的大道小路連通我的血管,我借助于鍵盤和十指,記錄下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把古路村的出行之路、脫貧之路、未來之路復印在紙上,用一個個現場、一張張面孔、一場場對話、一個個細節,立體呈現古路村的進步與變化,真實刻畫古路人的內心與表情。
正如書中所記錄的:
2015年8月21日,以索道代公路的建造思路初次提出、初步確定;
2015年10月19日,古路村索道工程采購公開招標;
2016年4月22日,總投資二千四百三十萬元的索道正式啟動施工;
2016年8月1日,索道承重繩、牽引繩、載人機箱及牽引設備、站房建設基本完成;
2016年10月21日,省市媒體發布圖文報道,古路村索道調試進入尾聲。
路是通往未來的希望。路通了之后,旅游業開始進駐這個此前與世隔絕的村莊。彝家變化、天邊小學、云上村寨、大峽谷奇觀……吸引著游客,一一探尋。隨之而上漲的,是村民的收入。
古路是一輪旭日,也是一株幼苗。作為旭日的古路,蓬勃且熾熱、明媚且鮮活。作為幼苗的古路,則是因為,村民的收入中,退耕還林的錢也好,糧食補貼的錢也好,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都是吃不飽、餓不死的“稀飯錢”,都是今天有、明天無的“救濟款”。真正能讓腰包鼓脹、日子飽滿的還是自己的雙手雙腳,是一條個性突出、特色鮮明的產業之路。將根須深扎進古路的土地,經濟作物花椒樹、核桃樹一開始躊躇滿志,然而面對市場上激烈的同質化競爭,卻也顯得搖擺不定……
古路準備好了嗎?那些注視并牽引著古路向上生長的目光,準備好了嗎?
給出答案也許容易,難的卻是櫛風沐雨時思想明澈,披荊斬棘時行動堅執。
古路還很年輕,還遠遠不是一棵華蓋如傘的大樹。這讓人為之牽掛,也因之釋懷。牽掛是因為風雨無常,釋懷是因為她生機勃勃。
當《古路之路》終于抵達終點,我的被設置成了“免休模式”的節假日、被重新分配了長度的白晝與夜晚,由此恢復正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地伸一個懶腰,艱難跋涉的路上,我曾無數次向這一刻遙望。當這一刻真實降臨,我也的確如此松弛、如此愉悅,可自己的情緒很快就被留戀、不舍和淡淡的失落攻占,這是我不曾料到的。
從紙上古路抬起頭來,這個與我互相陪伴了一年有余的村莊,像古路村接通了電源的索道轎廂,漸漸變得遙遠,變得模糊起來。而我知道,這種遙遠與模糊,只是物理上的距離,與內心的感受無關。在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一張張古路人的面孔,像雕刻在硬巖上的騾馬道一樣在我面前凸顯出來,他們每一個人的奮斗故事、古路村史詩級的出行之路嬗變歷程,以及這個村莊脫貧路上的跨越與追趕、興奮與糾結、亮色與痛點,也都像一部高畫質電影,變得具體、清晰、可感可觸。
脫貧摘帽不是終點,而是新生活、新奮斗的起點。把來自深山里的聲音記錄下來、傳之未來,我是如此急切、如此興奮,又是如此從容、如此平靜。希望《古路之路》折射的,是當下整個中國鄉村,脫貧與振興的時代縮影。
(作者:陳果,系青年作家、《古路之路》作者,該書2020年6月入選中宣部辦公廳“2020年主題出版重點出版物選題目錄”)
SourceP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