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烏鴉看完電影《好東西》,推薦給了編輯部其她同事。
看完以后,大家坐下來聊天,發現對這部電影,我們有不同的意見…
重要的是,冷靜下來的烏鴉,也被她們的意見,說動了…
在集體二刷之后,烏鴉決定,對這部電影,寫一篇二次解讀…
我明白,喜歡電影《好東西》的觀眾非常多,包括我自己…
這也是為什么,一部好作品,值得也經得起觀眾,反復觀摩并且提出不足…
希望大家對這部掀起現象級討論的電影,除了必要的肯定和贊揚,更要給予觀眾,更多討論的空間和可能。
在《愛情神話》里,那些對生活極其有體察的瞬間,在《好東西》里不見了。
還記得當初看完《愛情神話》后,我曾在社交平臺發過這樣一段話:真好啊,好得不像現在的電影。
直到這幾天,我又重看了電影,依然堅持這樣的想法。
在《愛情神話》里,有很多看似漫不經心,但能讓人會心一笑的神來之筆。
一些完全不對劇情有任何影響,但很精妙的NPC插入…
比如,影片開頭,坐在輪椅上的老頭來學畫,老白在他臉上輕輕打了一巴掌。
老頭驚醒: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比如,老白去找李小姐的路上,有路人拿著一把劍,晃來晃去;
比如,老白和老烏吵架以后,老烏一個轉身,被腳絆了一下,像吃了個癟,又繼續轉身繼續吵架;
比如,講究腔調的修鞋匠,會在臟兮兮的圍裙上,做手磨咖啡,拿飯盒吃蛋糕;
比如,負責上海市容市貌的城管是蘇北口音;
比如,院子里畫畫的人,有人在畫模特,有人在畫畫模特的人。
一些人物之間,點到即止甚至若即若離的狀態…
比如,格洛麗亞表示自己只是和老白玩玩,但轉過頭關上門的一秒鐘,臉上的表情悵然若失。
比如,老白和李小姐一夜情后,第一次去對方的家里,聽到給孩子聽寫的單詞:冷靜,距離,保持距離,后悔,后悔做一件事…
曖昧不清、充滿距離感和一夜情后些許復雜的情緒和境地,暗合了當事人的關系狀態…
還有電影結尾,大家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電影,吃著蝴蝶酥,聊著天,在升起的字幕中散場,一種自然得像和親戚對望的生活感…
比如,老白和格洛麗亞睡過之后,醒過來胳膊酸,疑似女人枕過;
一些有意無意調侃、生活化十足的對白…
格洛麗亞問老白畫多少錢,說:你這么便宜??!
比如,前妻蓓蓓說: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你給我做飯,你自己難道沒有快樂嗎?
比如,李小姐調侃自己的人生,好像永遠在走下坡路。
老白說:那我改天約你去爬山啊。
仍然記得,在電影院看《愛情神話》時,那種驚艷又熟悉的感受。
高級、輕巧的處理,成功把都市里那些來來往往的關系,重新注釋,解構和反轉…
在第一部作品中,能看到導演對于周邊的環境,還有對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中年男女的尷尬愛情等等,對許多細微的化學反應,有著精準、輕盈和巧妙的把控。
那些對生活有觀察、有洞悉、出其不意的瞬間,被細致地構建和堆疊,看似對主線劇情構不成確切的影響…
但在一部生活流的作品之中,恰恰是這些細碎的剪影,不自覺地組合成電影清新而豐盈的氣質,就像是一位敏銳又微醺的局外人,把她對城市的捕捉、對生活的抓取、對普通人的靜觀,幽默又真誠地在向你描述,她眼中那安靜、和煦又暗流涌動的世界。
《愛情神話》里,被導演賦予了靈動、跳躍氣質的生活瞬間、展現出極強作者性的松弛感和獨特性,在《好東西》里,似乎被一種,網絡爆梗合集的拼接感、意圖產出金句的急迫性所取代了…
比如小孩對小葉說“月經不臟,世界上一半的人都會流血”的言論,證明了她是一個未經傳統規訓的女孩。
但后面為了引出“女孩應該怎么打鼓”,又顯得有點前后矛盾:既然沒有后天的束縛,那按照正常的生活邏輯,應該是直接坐上去就開打,而不是特意問一句,顯得有些刻意;
比如借著小馬的口,說出很多男生都曾以為月經血是藍色的…
這個段子,實在太古老了…
比如飯桌為了“雄競”,把小馬的衣服脫了秀腹肌的情節…
雌競可惡,雄競同樣令人不適,因為競爭的環境之下,無論男女,都會導致不安和暴力的發生…
犧牲了生活邏輯和真實語境而出現的金句,不夠自然…
和《愛情神話》相比,《好東西》的表達和指向,情緒和主題,都更加明確和清晰…
更加直接的對白、矛盾性更強的情節,在《好東西》里變得辛辣和明朗,也因此覆蓋了更多的觀眾,一種更直給、更輕松的觀影普適性,被比較完整地傳遞出來。
不可否認,在現實中被刻意避諱和忽視的煩惱、痛苦和困境,在大銀幕上,被大方、正面地承認,對于許多人,尤其是女性觀眾來說,具有一種重要的,甚至是標志性的意義。
然而,當把類似的元素堆砌過多,就會有種“金句制造機”的設計感,失去了寶貴的作者性,滑向商業性…
而多年來,無論是世界還是中國的電影市場,最不缺的,就是商業性。
商業性自然有其被沿用的理由:最大化地迎合甚至利用觀眾的喜好,以最淺層的情緒,對某些痛點精準爆破…
但從創作者的角度,如果可以保留主流之外的特點,保留《愛情神話》中那些奇妙的、“非主流”的“廢話”,影視的質感將會更細膩,更動人,也更耐人尋味。
對“恐弱”的反思,沒有跳脫出角色之外
在《始于極限》中,上野千鶴子提出了一個概念:許多女性,也包括不少男性,都有“恐弱”心理。
因為懼怕自己的弱勢身份,所以隔離外界的傷害,忽視自身的感受,否認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把自己放置于一個“強者”的身份,無法客觀審視和解決自己所處的真實困境。
這是一種,相對于慕強情緒來說,更加隱蔽的自我要求。
對于創作者來說,如果把這種特點放在角色身上,但又缺乏創作者去解構和調節,就會滑向慕強。
《好東西》里一個人頂一支隊伍的王鐵梅,顯然是一個被恐弱心理驅趕的人物。
能看出來,導演也做了一些努力,借助她的脆弱,小葉的安慰,去表達“不必那么強,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觀點;
但她喜歡比較弱的男人、成功兼顧帶娃和工作、家務修理無所不能的形象,都是普遍認知中,傳統強者的形象;
當她的能力和高度,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弱者,她的脆弱和訴說,就會淪為隱秘的歌頌、低調的炫耀,也就不自覺地,成為了另一種強者敘事,甚至成為了對真正弱者的冒犯…
包括小孩的角色,一個有著寫作天賦,相信大多數公眾號編輯看到片中,小孩寫的那段作文,都會自愧不如…
金句頻出、善解人意、評人評事一針見血…
我相信,看到這小孩的父母,都會感慨“養孩子就是開盲盒”…
這不由得激發烏鴉的陰暗面:如果,這是一個普通的小孩呢?
如果,這是一個作文半天寫不出一個字,如果她是一個沉默、冷漠、悟性極差的小孩呢?
如果小孩最后,還是拒絕上臺呢?
小孩的設定,又是不是創作者無意識的,強者設定呢?
而借鐵梅之口,所說出的“避免重復悲慘敘事”,也會變為一個輕微的回旋鏢:那些被看到的強者敘事,也同樣在重復。
在滕叢叢導演的電影《送我上青云》中,有一幕情節特別有意思:女主角知道自己患病后,覺得自己時日無多,需要抓緊時間快活,遂逼迫男同事和自己發生關系。
男同事極力反抗…
后來兩人處境反轉,女的反抗:我當時不也沒得手嗎?
男的:那是因為你勁兒沒我大!
這樣的處理,讓人有更深的思考:當性別和權力發生沖突時,我們在談論和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女性主義視角作品,之所以有別于以往的男性“強者敘事”,在于前者能以更包容、更平等、更寬廣的視角看待事物和世界;
在肯定自身感受的前提下,看到狹窄的、刻板的、野蠻的男權、父權體制下,對女性帶來的傷害和桎梏,從而聯想到除了女性自身,處于同樣被壓迫和束縛的其他男性,所在的艱難處境。
也許有人會說:在男性敘事主導的幾千年里,他們可從來沒有反思呢,憑什么女性主義要給自己設定那么多枷鎖?
我想,在《好東西》獲得兩億票房的今天,我們女性群體應該有足夠的自信,不再陷入和陳舊腐朽眼光“比爛”的怪圈…
正如我們不會去把《紅樓夢》和宅斗劇相比,不會把《好東西》和霸總爽劇相比,也不會把波伏娃和名媛培訓班相比一樣…
人類文明之所以能夠前進,是因為總有人,學會走入next level,力爭文明的上游…
以上,是烏鴉對《好東西》的一些個人觀點…
雖然說了這么多,但我還是認為,電影是近年來國產片中的佳作。
我也堅持認為,導演邵藝輝,從能力到風格,都將會是國產影視圈中,前途無可限量的獨特存在…
我也衷心期待,導演能在相關議題上,走得更深,更遠…
最后,用我幾天前的文章,做個相同的結尾吧…
那些只允許贊美和肯定的東西,是霸道和脆弱的,正如多年來我們厭惡痛恨的爹味。
正因為女性主義足夠堅韌和柔軟,也是先鋒的、進步的,經得住圍觀、審視、討論和建議…
所以她承托得住錯誤、腹誹和考驗,有著更廣更深的天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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