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想必大家或多或少都讀過一些。但對于大多數的讀者來說，要讀懂一首古詩，還是有難度的。需要說明的是，我這里說的“古詩”是泛指古代詩歌，并非專指與近體詩相對的古體詩。那么，怎樣才能讀懂一首古詩呢？我想先從對古詩名作的一些不確切的解釋說起。

“西窗燭”“欲斷魂”究竟指什么？

最近讀到一位著名作家解讀古詩名篇的文章。一首是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當時在梓州幕府，獨對巴山夜雨，設想未來某一天回到北方，能與對方“共剪西窗燭”，重話今夜的巴山夜雨，這些都沒有問題。但這里的“西窗燭”是什么意思呢？究竟是如這位作家所言，指“擺放在西窗臺上的蠟燭”，還是應該解釋為“西窗下的蠟燭”呢？這恐怕不能按照今人在窗臺上放置物品的習慣來理解，還是后者比較妥當。

另一首是杜牧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爆F在也有學者認為這首詩其實不是杜牧寫的，我們先別去管作者的爭議，只看對詩意的理解。第二句“路上行人欲斷魂”，難道是因為“行人”沒有盼到一個晴朗、溫暖、亮堂堂的清明節而“斷魂”嗎？難道是因為“中青年直至老年的一種自戀、磨嘰與享受”？顯然都不是。這里的“行人”是羈旅行役之人，獨自在外，清明無法與家人團聚，所以在雨中“欲斷魂”。經過寒食禁火，清明重新開火，家家廚煙升起，家人團圓，正所謂“清明千萬家，處處是年華，榆柳芳辰火，梧桐今日花”（唐·楊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徹》）。對于不能回家的人而言，面對此場景，自然會格外想念自己的家鄉，“自嘆清明在遠鄉，桐花覆水葛溪長”（唐·權德輿《清明日次弋陽》），只能“傳鏡看華發，持杯話故鄉”（唐·戴叔倫《清明日送鄧芮二子還鄉》）。行人既不能回鄉，當然心里難受，要找酒家去喝酒消愁了。假如把《清明》的詩句放在歷史文化背景和唐人的相似題材詩作中去理解，就不太容易出偏差。

讀詩要留意詩體的類別與特征

為了要取得對古詩的正確理解，我們讀詩的時候，要特別留意詩體的類別與特征。這是我要講的第二個問題。古代的詩有長有短，有齊言的，有雜言的，就是每一句字數相同，或者各句字數不同。齊言的里面，比較多的是五言或者七言。你讀的這一首詩到底是什么體，你心里首先得有一個判斷。古人讀詩作詩，最講究詩體。因為不同的詩體有不同的寫法，古體詩里面，古風是古風的寫法，歌行是歌行的寫法，樂府是樂府的寫法；近體詩里面，五言、七言的律詩、絕句寫法都不一樣。

這里講到古體詩和近體詩的概念。古體詩產生于唐代以前，它不必遵守近體詩的格律規定，篇幅也有長有短。近體詩產生以后，古體詩的創作并沒有消亡，多數詩人是兼作古體詩和近體詩的。近體詩又叫格律詩，在格律上有嚴格的規定，一定要押平聲韻，句和句之間要講究粘和對，七言的話，一句中各字的平仄有所規定，過去所謂“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但要避免孤平和三平調，律詩的中間兩聯要對仗，這些都是基本要求。關于格律方面的問題，大家可以去看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這本書。

我想特別提醒大家，不要以為律詩都是八句的。律詩中有一種排律。排律至少有十句，篇幅還可以更長。但是排律也要遵守格律詩的規定。比如唐代科舉考試中寫的試帖詩，較多為五言六韻（十二句）或八韻（十六句），比如錢起的《省試湘靈鼓瑟》就是五言六韻的，這些其實就是五言排律。還有七言排律，后世較多，它和七言歌行看上去每一句都是七個字，但平仄就不一樣，不能混淆。

還有一種情況也要注意。絕句不一定都是格律詩，有一種古體絕句，簡稱“古絕”。它也是四句的，但不遵守格律的規定。古絕在漢代就有，唐詩中不少膾炙人口的名作其實都是古絕。如孟浩然的《春曉》、柳宗元的《江雪》，押的都是仄聲韻，都屬于古絕，《江雪》押的還是入聲韻，“絕”“滅”“雪”這些韻腳都是入聲字。

按照古體詩和近體詩的這些形式上的標準，就可以分辨出一首詩究竟是古體還是近體。比如王勃著名的《滕王閣詩》：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請注意，最后一句中的“檻”不念kǎn，要讀jiàn，是欄桿的意思?！峨蹰w詩》是不是一首七律啊？我們看七律是押平聲韻的。這首詩的韻腳是“舞”“雨”“秋”“流”，前兩個是仄聲，后兩個是平聲，當然就不符合七律押韻的規定了。而且，根據粘對的原則，首二句中“江”和“歌”兩個字處在一聯上下句第六字的位置上，只能平仄相對，不能兩個字都是平聲。現在“江”“歌”都是平聲，當然也不符合七律的規定。再看對仗，七律要求中間兩聯都要對仗。“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這一聯是對仗，但下一聯“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盡管寫得很美，但明顯不是對仗。由此可見，王勃的《滕王閣詩》不是一首七言律詩，而是一首七言古體詩。

大家如果學習寫近體詩，要遵守平水韻，要特別注意入聲字，這是一些非常短促的發音，因為入聲字在普通話里已經消失了，已經變為別的聲調，所謂“入派三聲”，吳語等南方方言還讀得出入聲字，這是要格外注意的。

我們讀得比較多的還有一類詩，就是唱和詩。古代文人交往，你寫一首詩，我和一首，先寫的那個叫原唱，后寫的就是和詩。唱和就是這樣一種行為，以詩歌交往。唱和的詩里，又分為幾種情況：第一種是別人寫一首給你，你就寫一首詩作為酬答，也不用原詩的原韻，這就是一般的和詩。第二種是你酬答的這首詩，韻腳和原唱同屬于一個韻部，但不必用原唱的韻腳字，這叫依韻。第三種是原唱用什么字作韻腳，酬答的詩就用什么字作韻腳，但韻腳排列的先后次序不必和原唱相同，這叫用韻。第四種最難，叫次韻，也叫步韻，原唱用什么字作韻腳，酬答的詩就用什么字作韻腳，而且先后排列的次序完全按照原唱韻腳的次序。之所以難，是因為韻腳字和次序一旦規定了，作詩時調整的空間就縮小了，但你也得寫出和原唱不同的新意來。

有時候，次韻詩甚至比原唱寫得更好。我們來看一個例子。白居易寫過一首《春詞》：低花樹映小妝樓，春入眉心兩點愁。斜倚欄桿背鸚鵡，思量何事不回頭。劉禹錫和了一首，題為《和樂天春詞》：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

劉禹錫這個和詩里細節寫得多好啊，女子走到庭院里數花朵，蜻蜓都飛到她頭上的發簪上了。所以原唱會給寫和詩的人一種壓力，如果你能夠克服這種壓力，用原唱的韻腳翻出新意來，那么你這首和詩往往能夠勝過原唱，寫出一種更加高妙的境界。

讀懂一首古詩的五大要點

從詩歌內容的層面，我認為要讀懂一首古詩，有五大要點：

第一首是詩題中的每一個字都不可忽視。有的人看詩不看題目，上來就讀詩句，讀了半天也沒讀懂，也不知道誰寫的，是什么情況。實際上，詩的題目中包含的信息是很關鍵的，這首是誰寫給誰的，在什么季節、什么情況下寫的，是一首寄給朋友的詩，還是一首寫給妻子的詩，或是一首寫給兒子的詩，還是一首寫給上司的詩，這些信息往往包含在詩題中。所以大家看詩一定要認真看詩題。比如柳宗元的名句：“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边@首詩的題目是《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這就說明，這首詩是作者在柳州時登上柳州城樓所寫，寫了之后寄給漳州、汀州、封州、連州這四個州的刺史。因為這四個州的刺史都是和柳宗元一起參加“永貞革新”、革新失敗后被貶的，所以仔細看這個題目，你還可以了解詩的寫作背景，這對理解詩人的心情非常有幫助。

第二是要特別注意詩中的景物描寫。如果你詩讀得多就會發現，佳句有很多都是景物描寫，律詩的中間兩聯，有很多頷聯是寫景的名句，頸聯則是抒情抒懷的。

第三是情感抒發，詩人到底要抒發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比如，“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詩人為何要哭呢？我們要明白詩人的眼淚為何而流。

第四是情景關系。情和景構成了怎樣的關系，這一點對于理解古詩來說非常重要。為什么詩人要選擇這個景來表達他此時此刻心中的這個情？為什么他心中的這個情會選擇這樣一種景物來外化？他的寫法跟前人重復不重復，妥帖不妥帖，如果古人已經有很多，比方說用秋天的落葉來寫一種蕭瑟寂寞的心情，那么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究竟好在哪里呢？

第五是抓住關鍵的字詞。以前我們經常講詩人“煉字”，主要是動詞、形容詞。其實詩里的虛詞也很重要，特別是讀宋人的詩，你要理解這個上句和下句之間是什么樣的關系，它里面有時候會放一些虛詞，決定了這個句子是陳述句還是反問句，這很重要，因為這會告訴我們，兩個句子之間構成怎樣一個邏輯關系。舉個簡單的例子，王安石《梅花》“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的“為”字，就是表原因的，知道梅花不是雪的原因，正是因為有暗香襲來。

善于從對立關系理解詩句

掌握上述五大要點，只能說是基本能讀懂一首古詩了。要讀深、讀出原味，還有兩點也十分重要。先說第一點，要善于從對立關系理解詩句。在格律詩里，詩句中常常會包含一種對立關系，當這種對立關系呈現在詩中的時候，這句詩往往是名句，寫得特別好。對立關系通常包含幾種情況。

第一個是時間和空間的對舉。詩人常喜歡用“萬里”和“百年”相對，“千里”和“十年”相對。如“萬里王城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入峽次巴東》），百年就是一生。“怨別自驚千里外，論交卻憶十年時”（高適《東平別前衛縣李寀少府》），送別友人，交情深厚。

第二個是“多”和“一”的對舉?！昂蕊L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保ǘ鸥Α兑巴罚帮L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保虾迫弧端尥]江寄廣陵舊游》）“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保S庭堅《登快閣》）這些詩讓人讀后，會覺得很感動。比方說杜甫的這首《野望》，有好幾個弟弟，都沒法跟他在一起，被迫分隔開了，那么在當地的他是什么情況呢？“天涯涕淚一身遙”，只有他孤零零一個人。這樣寫是不是更顯得孤獨無依呢？

第三個是古和今的對舉。古今對舉，常常給人一種巨大的沖擊力，不光是律詩喜歡這樣寫，絕句也可以。 比如：“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保ǘ鸥Α堕w夜》）“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劉禹錫《西塞山懷古》）“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保ɡ畎住对街杏[古》）“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保▌⒂礤a《烏衣巷》）杜甫《閣夜》最后兩句，忠臣如諸葛亮，割據軍閥如公孫述，他們的最終結局如何呢？都是化為一抔黃土。劉禹錫寫西塞山，人們多少次為歷史而感嘆哀傷，而群山依然佇立在大江寒流邊，巋然不動。李白這個更厲害了，“宮女如花滿春殿”是他想象歷史的境況，而“鷓鴣飛”則是今日之現實，這就形成強烈的對比。至于劉禹錫的《烏衣巷》就更有名了，世家大族的衰亡，歷史的滄桑變化，都凝聚在古今對立的關系之中。

第四個是國家和個人的對舉。我前面講過杜甫《登岳陽樓》中“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兩句，就是國家與個人的對舉。我第一次讀到這個詩，感動得不得了，杜甫自己已經淪落到這種地步了，心里還在想著這個國家，為國家的命運擔憂。又比如宋代詩人陳與義的《牡丹》：一自胡塵入漢關，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龍鐘客，獨立東風看牡丹?！昂鷫m”是指金人，金人對宋朝國土的占領是無法逆轉的了，陳與義生活在兩宋之交，他作為一個老態龍鐘之人，獨立于東風之中觀賞牡丹，國家的政治背景、軍事格局和個人的行為融合在一起，越發顯得他孤獨、渺小和無奈。

讀懂古詩中典故的意義

掌握古詩中典故的意義，是讀懂古詩的另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但典故對于讀者來說也是一個攔路虎。有人也許會說，現在檢索很方便啊，看到典故，到網上去查不就行了？但你會發現，有時候還是讀不懂詩句的含義。因為你不知道作者在這里用這個典故要表達什么樣的意思，是正用呢，還是反用呢？是開心呢，還是傷懷呢？ 典故本身容易理解，但一旦被用在詩歌里，你就要仔細揣摩詩人的意思了。

舉個例子。蘇軾在杭州做通判的時候，他的上司，也就是杭州知州陳襄請他參加一個宴會，蘇軾以前也參加過這樣的宴會，但他最近有好幾次沒參加，陳襄就寫了詩來責備他，于是蘇軾寫了一首詩《述古以詩見責屢不赴會，復次前韻》作答，講了自己不去赴宴的理由：我生孤僻本無鄰，老病年來益自珍?？蠈t裙辭白酒，但愁新進笑陳人。北山怨鶴休驚夜，南畝巾車欲及春。多謝清時屢推轂，豨膏那解轉方輪。

蘇軾的回答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我有點輕度“社恐”啊，我年紀大了身體不太好有點“三高”啊，所以更加注意自己的身體了。到了酒席上，對著歌女，我當然不好意思不喝酒，但我也擔心那些新進的官員嘲笑我這個舊人。這里需要指出的是，蘇軾是因為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自請外調到杭州的。許多贊成新法的官員被提拔，我坐在這些官員之中難免有點尷尬呀！在這里，蘇軾頗有些自嘲的意味。接下來就是典故了?！氨鄙皆国Q休驚夜”反用孔稚圭《北山移文》中“蕙帳空兮夜鶴怨”，就是講一個人原來去隱居，后來他就走掉了，山上的鶴以為他不回來做隱士了，所以心里有怨恨?！澳袭€巾車欲及春”，這出自陶淵明《歸去來兮辭》。這些都是說蘇軾想要真正隱居，對榮華富貴、美酒華筵興趣不大。但《北山移文》是諷刺假隱士的，蘇軾這里說的意思正好和原文相反，這就是反用典故。

那么，上司陳襄看了這首詩，是不是會不高興，覺得蘇軾這個人不識抬舉呢？蘇軾在最后兩句中解釋了一下，也用了典故。 “多謝清時屢推轂”，推轂就是推車，《史記》《漢書》里都用過，比喻推薦人才。蘇軾對陳襄說，你對我的引薦之恩，我并沒有忘記，并不是我不來吃這頓飯，就是忘恩負義了。怪只怪我自己志不在此，“不求上進”，就像車軸涂上了豬油潤滑，可是軸孔是方的，再潤滑車子也推不動啊。這個典故出自《史記》中淳于髡的話：“狶膏棘軸，所以為滑也，然而不能運方穿?！保ㄗⅲ邯L同“豨”）

蘇軾這首詩用了不少典故，他為人的風格，甚至是政治態度，都暗暗在這首詩里表達了。如果了解了詩中典故的意義，他的這種心理，我們完全能夠體會到。這首向上司做解釋的詩，恐怕也會引起今天不少職場人士的共鳴吧。這就是詩的魅力，穿越時空卻能“感同身受”。

【思想者小傳】

方笑一，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古籍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宋代文學學會理事、中國歷史文獻研究會理事。央視《中國詩詞大會》命題專家。主要著作有《詩家十講》《詩意人間》《經學、科舉與宋代古文》等。（作者照片由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