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發生了什么?看來,美國人對于世界其他地區電影的無知正在受到保護,甚至受到尊重。廣受好評的、大衛·湯姆森最新一期的《電影傳記詞典》也體現了這一點。同樣地,一些家長也避免在孩子面前討論某些話題。我甚至要指出,桑塔格的原文也經歷了某種相似的、更復雜的過程,因為她也忽略了東方、伊朗、非洲的某些新近的電影創作者。當然,她也可能很熟悉侯孝賢、楊德昌、關錦鵬、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莫森·瑪克瑪爾巴夫、烏斯曼·塞姆班和蘇萊曼·西塞,但她對他們的評價可能不像我這么高。
桑塔格第一次提到塔爾,是在討論所謂「迷影」分子的時候:「迷影——在戈達爾、特呂弗的作品中,以及貝托魯奇和西貝爾伯格的早期影片中,這是觀影愉悅的根源。南尼·莫萊蒂最近影片也體現了相關的、憂郁的哀嘆——這主要是西歐電影的特質。
『另一個歐洲』的偉大導演(波蘭的扎努西、希臘的安哲羅普洛斯、俄羅斯的塔可夫斯基和索科洛夫、匈牙利的楊索和塔爾)以及日本的偉大導演(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黑澤明、大島渚、今村昌平)往往不是迷影者?;蛟S是因為,在布達佩斯、莫斯科、東京、華沙或雅典沒有機會接受迷影式的教育?!?/p>
塔爾當然如此,不過我發現,他的前三部影片之所以令人反感,不僅僅是因為缺乏迷影意味,也是因為他對電影本身相當不耐煩:他幾乎只關注內容,對風格完全沒有興趣。這一趨勢在后三部影片中被徹底顛覆,這三部影片具有特別(而精致)的電影趣味與電影智慧,它們足以揭示,塔爾是一位大師級的風格作者。
《撒旦探戈》
桑塔格第二次提到塔爾的時候,她引用了《詛咒》和《撒旦探戈》作為他的兩部典范之作。她還表達了對于塔爾職業未來的擔憂,因為「融資的國際化、演員陣容的國際化」對塔可夫斯基、扎努西和安哲羅普洛斯的職業生涯產生了災難性影響。在這一點上,我可以指出,塔爾準備在今年秋天拍攝他的第七部長片,據我所知,他并沒有被迫使用國際演員陣容,也沒有在任何方面妥協自己的意圖。
評論家貝雷尼斯·雷諾在去年十一月的《電影手冊》中強有力地指出,在塔爾的作品中,人物的思想與情感,與他們居住的空間緊密相連,這一切與影片中哲學與道德探索也密切相關。因此,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布達佩斯嚴重的住房短缺,與塔爾兩部最具幽閉性的影片——《居巢》和《秋天年鑒》——有直接的關系(當然,《局外人》和《積木人生》也有一定的關聯)。在《詛咒》和《撒旦探戈》中,一望無際的荒地從視覺上對應著人們之間的猜疑與疏遠。
《詛咒》
更令人著迷的是,塔爾作品的兩個部分之間存在著某種溝壑:他究竟為何從社會現實主義,過渡到了后期那種黑暗的形而上學模式呢?1982年,在完成《積木人生》后不久,塔爾還為匈牙利電視臺制作了一部72分鐘版本的《麥克白》。
這部《麥克白》只有兩個鏡頭:第一個鏡頭(在主標題的字幕卡之前)大約有3分鐘,而第二個鏡頭長達67分鐘。幾乎所有的主要情節都是在前景上演的。攝影機會跟蹤某些角色,隨后選中另一些角色,無情地追索他們的移動、審視他們的詭計,帶領他們穿越迷霧、電筒的光芒與潮濕的洞穴布景。
雖然我只能以最籠統的方式概述它的情節,但令人震驚的是,這段影像很大程度上重現了塔爾前三部長片中的元素,同時也預示了后三部長片中那種漫長的、精心編排的攝影機運動,以及哲思性的「惡魔學」。甚至連《局外人》的男主角安德拉斯(安德拉斯·薩博飾)也帶著小提琴出現在了銀幕上,他提供了部分的伴奏。
塔爾似乎決心要發現當代墮落的根源,他被迫呈現了一套撒旦神學來闡釋它——我必須趕緊補充一下,他挪用這種神學的時候,借鑒的是詩意而不是宗教層面的元素。恰恰是《詛咒》和《撒旦探戈》揭示了這種神學,正如《秋天年鑒》開頭的那句普希金的名言一樣:「即使你殺了我,我也看不到任何痕跡/這是一片未知的土地/或許是魔鬼的引領/繞著無限的循環」。從更廣義的層面上來說,在所有的三部影片中,我們都能感受到塔爾所展示的、骯臟的人類暴行——我們覺得這些行為似乎與整個宇宙都脫節了。在《詛咒》和《撒旦探戈》中,我們還能看到一片向四面八方延伸的、黑白的荒原。
《詛咒》
塔爾自己寫了前四部長片的劇本,不過在創作《詛咒》和《撒旦探戈》時,他與匈牙利小說家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共同擔任了編劇。(兩人還合作了一部我沒有看過的短片——1989年的《最后一艘船》,當然還有國際拼盤電影《城市生活》。)他們的合作始于八十年代中期,當時塔爾閱讀了卡撒茲納霍凱未出版的手稿。所以,其實他們的這部新作策劃了整整十年的時間。令人遺憾的是,這本小說還沒有英文版。(不過我聽說1986年的《新匈牙利季刊》上有節選版的翻譯,我希望可以找到它。)
塔爾近期的三部電影,都與《麥克白》一樣,包含了大量的陰謀詭計?!肚锾炷觇b》以一位老婦人的公寓為背景,記錄了她與兒子、護士、護士的情人與一位房客之間爭奪金錢與權力的過程。與此同時,攝影機一直在徘徊,從各種角度捕捉著人物(甚至從他們的頭頂——甚至還在一個令人震驚的時刻,從他們的腳底下拍攝),記錄著、諷刺性地評論著他們那種斯特林伯格式的權力大戲:大膽的顏色與燈光,也內在于塔爾富有表現力的風格之中。(他只在兩部長片中慷慨地使用了角色,他通常更喜愛黑白片的嚴謹性。)
《秋天年鑒》
在他的影片里,《詛咒》可以說是最為形式主義的一部作品:人物與情節(經典的東歐通奸陰謀,發生在一個骯臟的采礦站)相對粗略,但場面調度是如此地精致,幾乎可以獨立于敘事發揮作用,呈現了一種不可磨滅的場域感,以及一種末日般的情緒——極其孤獨的、枯萎而潰爛的沖動。
在《撒旦探戈》中,故事情節——精彩、邪惡、諷刺——采用了不同人物的角度,逐漸揭露了一個失敗的農場集體的故事,其中兩種視角出現了多次。在幾個雨天之中,我們目睹了一系列夢想、陰謀與背叛。不過,情節的運作似乎與每個鏡頭呈現的意味存在差距,他的畫面展露了大量道德、經驗層面的信息:他的攝影機迫使我們與骯臟的人物共享著大量的時空,我們難免深深地陷入他們的生活與活動之中。
《撒旦探戈》
塔爾指出,他的電影形式就像小說一樣,從探戈里汲取了靈感——向前六步、向后六步。他呈現了一種重疊的、??思{式的時間結構,影片分為十二個部分,其中包含了大量精心編排的攝影機運動與構圖。
在《撒旦探戈》中,《秋天年鑒》的集體互動與《詛咒》中痛苦的孤獨,被編織到了同一套敘事網絡之中,雖然這部影片關注的是一個社群,但我們至少可以看到三個引人注目的段落,聚焦于孤立個體的活動。在其中最著名、最恐怖的場景中,有一位小女孩和一只貓,這個虐貓段落是如此令人信服,許多觀眾錯誤地認為,這場暴力是真實而非虛構的。(根據記錄,這個段落中使用的這只貓,如今是塔爾一位朋友的寵物。)
在我看來,這部影片的第三部分尤其不同尋常、令人著迷,它用了整整一個小時的時間,呈現了迷失一位老醫生孤獨的活動,他迷失在了酒精與煙霧之中?;蛟S我應該向塔爾的這種獨特性致敬,這個段落(以及這部415分鐘的影片里的任何段落)一點也不顯得乏味或自我放縱。這部影片的長度,完全貼合他想要表達的宏大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