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即是太虛幻境所在。塵世之中眾兒女的冤孽閑愁,皆收錄在此,而金陵十二釵的終身冊籍,亦在薄命司中。然而,就在賈寶玉幽游這太虛幻境時,曹公卻筆鋒一轉,提及一香一茶一酒,但聞一縷幽香,卻道群芳髓;小鬟捧上茶來,是千紅一窟;少刻有小鬟來擺酒,竟為百花之蕊、萬木之汁釀成的萬艷同杯。列位著眼,這分明是說薄命司千紅萬艷之宿命,哭、悲、苦。
隨著金陵十二釵集結賈府,與這同悲同哭寓意深刻的一香一茶一酒,遙相呼應的一湯出現了,即是詭異的蓮葉羹!細細品味曹公筆下這一碗荷葉蓮蓬疙瘩湯,不由心內一驚。此一碗蓮葉羹,出現在賈寶玉大承笞撻之后。彼時,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人去怡紅院探望,兩邊廊檐下站滿了隨行聽喝的婆子丫頭,言語間王夫人道,你想什么吃?好給你送來。賈寶玉口味刁鉆,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還好些。
聽聞賈寶玉此話,王熙鳳卻說太磨人!一疊聲命婆子去拿湯模子。原來,這蓮葉羹聽著簡單,最初卻是接駕元春所預備的宮廷湯品,制作過程甚為繁瑣。等管廚房的婆子交上來四副湯模子時,細細一看,這湯霎時就變了滋味。列位著眼,這四副做湯的銀模子,都是何種模樣?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菊花的、梅花的、蓮蓬的、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
湯模子不足為奇,不過是將面疙瘩做出各式喜人的形狀,借著新鮮荷葉的清香,再以數只小火慢燉的老母雞肉湯煨熟,這道蓮葉羹就就出鍋了。值得細細咂摸的,是曹公饒有深意點出的這湯模子的花樣,有菊、梅、蓮、菱花四種,列位看到這里,是否陡然一驚!這四類花樣的解語,就在怡紅夜宴眾人抽花簽一回!這四類花,說的其實是四種命格,幾乎把賈府之中所有的薄命女,一鍋端一勺燴!
列位且先來看,菊者何人?原著整個大觀園所有院落中,只有蘅蕪苑閨房內室的桌上,供著菊,此菊暗影寶釵。梅者何人?賈珠孀居之妻李氏,所搖出的花簽,正畫著一枝老梅,是寫著霜曉寒姿四字,故而此梅暗影李氏。那么,蓮者何人?蓮即是荷花,又稱芙蓉,而且還與蓮蓬、蓮藕、菱角、菱花一脈相生,故而大觀園中的薄命女,歸在蓮這一屬性的最多。
包括擲得芙蓉花簽的林黛玉、芙蓉花神晴雯、居住在藕香榭的惜春。還有居住在紫菱洲的迎春,為柳湘蓮拔劍自刎的尤三姐,梨香院藕官、菂官、蕊官等一眾小戲,甚至于賈蓉之妻秦可卿等等,這些人全都宿命在蓮!而最為特殊的,還是甄士隱之女甄英蓮,后來又改名香菱,此人前后兩個名字,一蓮一菱,比旁人更厲害一層,平生遭際尤為可憐,飽受欺凌,更加突顯了躋身蓮、菱命格的薄命。
看到這里,頓覺陰森刺骨,這樣一碗意蘊金陵十二釵悲涼宿命的蓮葉羹疙瘩湯,如何下得去嘴?縱然是十只老母雞相配,也改變不了其中苦澀,根本難以下咽。這一碗湯,與群芳髓、千紅一窟、萬艷同杯如出一轍,正是曹公之苦心,紅樓夢中的一飲一啄,皆關乎前緣后果,根本不能以尋常吃食看待。更為巧妙的是,當日在太虛幻境的一香一茶一酒,是賈寶玉親歷親品,而這一碗蓮葉羹,卻又鬼使神差,送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