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遠樹
校對:新參者
感謝上帝我們現在有錄音設備,因為昆汀·塔倫蒂諾講起話來像是按字數收費的,上一句還沒有說完下一句就已經開始了,要是在只有紙筆記錄的時代,我要想跟上他的語速肯定得焦頭爛額。
正逢戛納電影節,我們此刻坐在卡爾頓酒店頂層洞穴宴會廳的一角,更酷的是,昆汀的《低俗小說》成為此次電影節最大贏家。幾天后,《低俗小說》將領取這項電影節的最高榮譽——金棕櫚獎。
「五年前,是我在音像店工作的最后一年,」他回憶道。聽說昆汀在音像店工作時看過的電影數以千計堆成小山。這些觀影經驗在他的想象世界中相互碰撞,誕生了像《低俗小說》《落水狗》以及《真實羅曼史》這樣風格大膽別致、極富暴力色彩的劇作。
他31歲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他29歲的時候。兩年前,他帶《落水狗》到戛納參展,那時候我們還可以開心地坐在海邊的餐桌上吃意面。而現在由于他的到來,卡爾頓酒店的頂層需要整個圍擋起來。
出演《低俗小說》的兩位影星布魯斯·威利斯和約翰·特拉沃爾塔也出席了電影節。他們很難插上話,因為昆汀會興致勃勃、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關于電影的高論和拍片計劃。他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能讓杰·雷諾的大下巴都會看起來很正常的人。昆汀的下巴向前伸著像船頭的破浪似的,比他的觀點還犀利。他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
如果你看了電影《與我同眠》,就會明白我在說什么。這是由昆汀的朋友制作的一部小成本電影,他在其中友情客串了一個參加派對的客人,站在屋子中央高談闊論為什么《壯志凌云》講的是一個同性愛情故事。海軍飛行員的飛機就好像男人的寶貝,他們喜歡讓一架飛機倒立著飛在另一架上面,還不夠明顯么?「一起來搞基!」他大叫著,「這就是電影里的暗示!」
《壯志凌云》(1986)
昆汀的解讀其實還是有些道理的。我猜他和托尼·斯科特討論過這個話題。斯科特是《壯志凌云》和去年秋天的犯罪大片《真實羅曼史》的導演,而昆汀是《真實羅曼史》的編劇。不管這個是真是假,重點在于昆汀總是在大聲講段子。他太愛聊了,如果他不是這么有趣的話那簡直會把人煩死,真是個話嘮啊。
《真實羅曼史》(1993)
我問他銀幕上的暴力和現實社會中的暴力是否有關聯,這不是個新穎的問題。但是當和這樣一位拍攝了戛納參展影片中少見的、風格獨特的犯罪題材電影的導演對談時,它可以用來開啟話題。以下是他回答的原話,一字不落的引用是因為我想讓大家更多地了解他的語言風格:
「好吧!我的答案很簡單:對我來講,這僅僅是一部電影,它只是表達了我的感受!我不覺得現實生活中觀眾的行為和他們看的電影有絲毫的關聯,比如人們可以說,『你怎么解釋波吉亞家族?那會兒壓根兒還沒有電影!』更明顯的,比如東京,這是我去過的最安全的城市,但是那里放映的電影是我看過最暴力的。
我不知道現實社會和影像世界的關聯程度有多大。但我清楚地知道,我11歲時就看了雙片聯映的《日落黃沙》和《激流四勇士》,就算我看著這種電影長大,我依然是個好人。就是這樣,懂了嗎?
《日落黃沙》(1969)
「所以,底線在于我首先并不是泛泛地對社會負責,而是對我創作的角色負責。要誠實地去創作角色。如果你要擔心有笨人看完了電影會做什么,那你就啥也干不成了?!?/p>
就像這樣,你開始了解一個音像店店員如何能成為一名電影導演;他是怎樣說服已經成名的哈維·凱特爾出演制作成本僅有24000美元的《落水狗》,然后借助凱特爾把預算提高到了40萬美元——盡管這個投資依舊少的可憐。他是如何在完成這部處女作之前就賣掉《真實羅曼史》和《天生殺人狂》的劇本。為什么在去年五月,《低俗小說》僅僅因為創作者是昆汀,就了成為戛納電影節最令人翹首期待的電影。
《落水狗》(1996)
這部電影(周五將在芝加哥公映)講述了幾個環環相扣的故事——三個主要段落以及序幕和尾聲。序幕故事中,由蒂姆·羅斯和阿曼達·普拉莫扮演一對情侶(他叫她小兔兔)(譯者注,她叫他小南瓜),他們坐在餐廳里試圖說服自己去實施搶劫。另一個故事的主角是約翰·特拉沃塔和塞繆爾·杰克遜,他們扮演兩個黑幫的馬仔。特拉沃塔接到任務要帶老大的妻子(由烏瑪·瑟曼飾演)去夜店,其后發生的一幕會讓你覺得好像被針直戳心臟。
布魯斯·威利斯飾演一名拳擊手,他沒有按照事先的約定在比賽中認輸,導致黑幫要追殺他,他不得不帶著女友飛速逃命。但他居然在途中撞見了要殺他的黑幫老大,最后倆人都到了一個槍械店的地下室,在那里發生了一些非常古怪的事情。而特拉沃塔和杰克遜誤殺了一個人,哈維·凱特爾扮演的問題處理專家——一個專門替人處置這種混亂情況的人登場了。影片中間,克里斯托弗·沃肯給一個小男孩講了一個故事,娓娓道來地抖出了年度最佳包袱。
上面這些文字遠遠無法描述出電影的天才之處,它的精妙源自于幽默、創意、恣肆的活力、詭譎的對白以及跳脫的環形敘事結構。各個故事段落環環相扣,感覺情節是在倒流,好像莫比烏斯環一樣,所以在最后一幕,角色們進入了電影第一幕的場景??雌饋砗孟袷亲韵嗝艿模陂_始之前已然結束——前面已經死掉的角色現在又活過來了。
「是這樣,」我告訴昆汀,「我和你的經紀人聊天的時候,他向我解釋了電影的時間線,但是他后來又發現他弄錯了。然后我們又一起梳理了一遍,結果我們都糊涂了。所以情節的編排上是不是有個時間悖論?故事的時間線上是不是存在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沒有,這里面沒有悖論,」他說,「這一點我很清楚。我很注意這個問題。如果做一部這種形式的電影,時間線上出現了自相矛盾的地方,那會顯得極不用心,太傻了?!?/p>
他啜著咖啡,灑出了一點,他開始用紙巾擦拭。
「這都是認真設計過的。就好像布努埃爾找兩個演員飾演同一個角色。但是如果你要那樣做,你需要想得很清楚。把觀眾搞糊涂是最糟的事情。在《低俗小說》里,可能有片刻你會有點困惑,但我們提供了足夠多的線索,你是可以跟上情節的。」
我告訴他我所期待的一幕是所有人站成一圈,每個人都拿槍對著另外一個人。如果他們扣動扳機,所有人都會死。這是《落水狗》和《真實羅曼史》的結局,一定程度上這也是《低俗小說》的結局——一場西部決斗。
昆汀點了點頭?!浮墩鎸嵙_曼史》上映的時候人們很驚訝它和《落水狗》的結局形式是一樣的,我很喜歡這種反應。這是西部決斗的現代版本。我從來沒有因為瑟吉歐·萊昂內的西部片以決斗結尾而感到意外,這就是這類故事的結尾形式。但是每個故事都是不一樣的?!?/p>
《真實羅曼史》(1993)
「我的每一個故事也都是不一樣的。我比較喜歡有一個暴力元素的結尾。情節鋪墊、鋪墊再鋪墊之后,如何在結尾以最精彩的方式釋放出前面積聚的能量?我希望觀眾走出電影院的時候覺得物有所值?,F在的電影無疾而終的太多了,我經常都不期待一個精彩的結局了?!?/p>
「我記得我在看吳宇森的《英雄本色2》時,」他提到了這位香港動作電影的傳奇導演。昆汀在音像店工作的時候曾經抱著一摞吳宇森的作品回家觀看,這顯然對他后來的創作產生了影響。
《英雄本色2》(1987)
「我和一個朋友一起看的,所有的情節都是為了鋪墊出那個大的戲劇高潮。我們之前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完全不知道后面會有影史上最大規模的一場槍戰。我朋友轉過臉來對我說,『如果他們最后不露肉或者跳段舞,真不知道這電影有啥好看的?!凰菍Φ?!前面鋪陳的情節是不是好看并不重要,最后要有個精彩的結局,否則一切都毫無意義!」
你真的很熱愛電影,對嗎?
「下雨的時候,我會到外面去,如果我愛上了一個女孩,我也許會和吉恩·凱利一樣在雨中舞蹈。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看了查爾斯·布朗森主演的電影,我會站在鏡子前面模仿查爾斯·布朗森譴責惡霸。如果我看的動作電影里面一個人穿了很酷的夾克,我就會想去買那件夾克?!埂环N自由叛逆的精神。
他現在能買很多很多的夾克了。我問他,「你現在簽約了威廉·莫里斯經紀公司,成了電影節的王者,和很多大明星一起工作,而這些都發生在一夜之間。當你進入好萊塢主流以后,你還會在電影里繼續保持這種自由叛逆的精神嗎?」
「我會一直誠實地對待電影。我也許會失敗,但我不會基于錯的出發點去做一部電影——做電影太難了!時間好長!要占用你生命中的一年??!我不信我會完全為了錢去做,因為我現在賺的錢已經夠多了。我不會讓我的日常開銷太多以至于去做我根本不感興趣的事情?!?/p>
「在某些方面,做一個自己不感興趣的電影比站柜臺的工作還糟糕。會生不如死!站在柜臺后面工作那會兒,我的人生是在進步的,而做一部爛片是一種退步?!?/p>
他沉浸在自己的言談中,幾乎沒有注意到周圍的風云變幻。一個負責宣傳的工作人員在拖動他的椅子,為他找一個面對鏡頭的最佳角度。粉絲們簇擁在不遠處一個玻璃門外,敲擊著玻璃門。布魯斯·威利斯從另外一邊擠進來,建議說要不要去吃午飯。
「我在寫電影劇本的時候,」昆汀說,「我能聽到笑聲。人們總在談論暴力,那么喜劇性呢?《低俗小說》的喜劇精神如此明顯,里面發生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對我來說,世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和那些不能領會笑點的觀眾一起看《落水狗》或者《低俗小說》。那會像死了一樣難受啊。因為我能聽到自己腦子里的笑聲,但是觀眾們卻鴉雀無聲死一樣的沉寂,你懂這種感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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