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丨八點健聞
2014年2月8日下午,農歷春節后上班第二天,全國多地大雪紛飛。國務院一個會議室內,一場討論醫改的會議正在進行。
匯報席上,三明醫改的操盤手詹積富正襟危坐,這是他第一次到國務院匯報工作。
和他一起出席這場匯報會的還有9位來自全國各地的院長、專家,他們大多來自衛生系統:北京市積水潭醫院院長田偉、華西醫院院長石應康、浙江省衛計委副主任馬偉杭、浙江省東陽人民醫院院長應爭先等,其中不乏在醫改領域赫赫有名的人物。
按照順序,詹積富被排在了倒數第三個發言。會議開始前,他就被告知,匯報時間控制在10分鐘之內。而當話筒遞到他面前時,時間已經比原定計劃推遲了半個多小時。
匯報開始前,詹積富下意識地對了對自己的手表,打算在10分鐘內結束??蓻]想到,領導對他的發言頗感興趣,頻頻打斷。幾個回合的問答下來,詹積富成了拖堂最久的人。會議結束后,領導交代他回去向書記匯報,馬上要到三明調研。
后來,他特意找到國務院辦公廳的工作人員,為自己的延時道歉。末了,他問對方,為什么不敲自己的后背,提醒他早點結束。對方回答道,首長一直向你提問,我怎么敢啊。
據出席這場會議的人士回憶,在2個多小時的會談中,10位代表皆提及了“降低藥品和耗材虛高價格”的必要性。更有言辭激烈者認為,這將決定醫改最終的成敗。而做過多年藥監局長的詹積富,恰恰在2012年就已開始以降藥價為突破口啟動了三明醫改,他給大家分享了最有含金量的改革經驗。
那時候的詹積富一定不會想到,正是這一次的拖堂匯報,為三明醫改爭取到了最為關鍵的一張支持票。幾天后,國辦通知三明,劉延東副總理將到三明調研醫改工作。
又過了幾天,2014年2月19日,劉延東到達三明,聽取各方介紹后,她對三明醫改采取的措施和取得的成效予以充分肯定。此后,劉延東在多次場合對三明醫改經驗予以肯定和推廣。由此,詹積富和他操盤的三明醫改走出至暗時刻,反轉為全國標桿。
正如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人類群星閃耀時》一書中所說,一個影響至為深遠的決定系于唯一的一個日期,唯一的一個小時,常常還只系于一分鐘。這樣一些戲劇性的時刻,命運攸關的時刻,在個人的生活上,在歷史的演進中,都是極為罕見的。
2014年2月的那一場拖堂匯報,就是詹積富的罕見時刻,也是三明醫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幸運一刻。
劉延東的到訪是國務院領導人第一次來三明,此后的若干年里,國家領導人、各部委領導多次調研三明醫改。三明醫改也由一個地級市自發的改革實踐,成為可改變中國醫改歷史的“三明經驗”。在頂層設計上的探索,被高層盡數采納——國家醫保局的成立,“騰籠換鳥”,4+7藥品集采的推行,三醫聯動等,都對三明經驗有所借鑒。
但沒有一次,能比得上2014年2月那次來訪意義深遠。而這一次來訪的促成,卻因無數偶然性的碰撞產生。
最難熬的那段時間
2013年年底,距離詹積富的首次“中南海之行”還有3個月時間。這3個月,是詹積富自認最難熬的一段時期。
據他的下屬回憶,那時的他常常失眠,每天來上班,眼睛都是紅的。就在這個時候,在省里住院的三明市委書記鄧本元心情沉重地告訴詹積富,有位省政府的領導說:何必得罪那么多廠長,何必得罪那么多院長,何必得罪那么多大牌專家,何必得罪那么多醫藥代表?要對三明醫改進行審計和調查。
在體制內多年的他們,對這一政治暗語心知肚明,這是不想讓三明醫改繼續下去了。詹積富一時語塞,問鄧本元,還繼續嗎?鄧本元沉吟片刻,回答:“繼續!這場改革不是做給上面看的,是為了解決老百姓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p>
畢業于上海交大的鄧本元,比詹積富小兩歲,和詹積富的脾氣性格不同,他溫和儒雅,處事穩重。2012年,正是鄧本元將三明醫改這一重任全權委托詹積富。
詹積富在藥監系統工作十多年,他對藥品從生產—流通—醫院的各環節了如指掌,覺得老百姓看病那么貴,不做點事“良心上過不去”,他想盡最大努力解決“藥價虛高”的問題。從2007年擔任福建省藥監局副局長開始,他曾多次向上打報告反映,希望改革藥品招標采購制度。
2011年,組織安排詹積富回到三明擔任副市長,分管農林水。當時三明市城鎮職工醫?;鹉晏澘?億多元,經常拖欠醫院醫藥費,市財政無能為力,鄧本元想到了詹積富。有過多年財貿和藥監工作經驗的詹積富,無疑是他能找到的最合適的人選。
兩人的談話非常簡短,單刀直入,直切主題。詹積富跟鄧本元說:“醫藥行業很特殊,水很深,是要去斗爭的。要我分管可以,必須滿足幾個條件:一、不要讓我管農業農村,我集中精力抓醫改;二,醫療、醫保、醫藥、人社和衛生等跟醫改有關的部門,都要由我一個人來分管;三,醫改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所有醫改的事由我詹積富一個人來承擔;四,如果決策錯了,責任我來承擔,并及時糾正。如果有成效,那是市委市政府的正確領導。”
鄧本元沒有一絲猶豫,答應了詹積富提的要求。最終,連財政里關于醫保基金的這部分都由詹積富分管,改變了“九龍治水”的局面。此后,鄧本元踐守承諾,堅定支持、鼓勵詹積富去改革。當三明醫改遇到困境時,他在病床上的那句話,充分證明了他堅定改革的政治決心。
時至今日,回憶起2018年因病去世的鄧本元,詹積富充滿懷念:“正是由于他和市長杜源生的敢于充分授權,敢于擔當,改變了多頭分管、九龍治水的局面,三明醫改才得以進行。他和市長是醫改真正的決策者,我只是一個施工隊長?!?/p>
改革從反腐開始
2013年底到2014年初的這段時間,三明醫改團隊也面臨嚴重的“內憂”——破釜沉舟的改革,遭到了一些醫療機構和醫生的反對。
早在2012年2月26日詹積富召開的第一次醫改動員會上,三明市發改委、衛生局、人社局、財政局等16位代表出席,詹積富提出了三明醫改頂層設計的“三回歸”原則——公立機構回歸到公益性質,醫生回歸到看病角色,藥品回歸到治病功能。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只有詹積富一個人的大嗓門回蕩在會議室里。“當時只有他一個人懂得醫改是怎么回事,我們都聽不懂。”來自三明市衛生局的周顯葆回憶。
但大家都不敢反駁,也不敢發表意見。會上提到了醫?;鹛澘?億的嚴峻形勢,詹積富讓衛生部門寫出兩年內解決醫?;鹛澘盏姆桨福l生部門按照之前處理問題的慣性,把虧空額按比例分配給全市22家公立醫院。
詹積富打回了這份報告,告訴他:“這種辦法行不通,要設計一個新的機制?!?/p>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詹積富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第一步,先拿藥價虛高開刀。而拿藥價虛高開刀,在當時的大環境下,也就是拿藥品回扣和醫藥代表開刀。每年的省藥品采購,各市分批次確標。
2012年,三明市直接跟了福建省第八批藥品招采目錄的漳州標,選用的藥品價格都較高。詹積富向省招標辦要求三明要重新確標,被省招標辦駁了回來。
2012年3月,詹積富讓醫改辦于修芹、張荃欽等人,直接篩選了每月醫院使用金額最高的129種藥品,進行重點監控。
2012年4月20日正式實施藥品重點監控目錄后,5月份僅僅一個月的時間,全市藥品使用金額驟減1600多萬元,占整個三明市月用藥金額的20%多。
這129種個藥品品種的監控使用,是三明醫療系統疾風驟雨的開始。懂藥的人無一不知:這些都是“大回扣”品種,涉及到上億的金額、幾十個廠家和醫院,無數個醫藥代表和醫生的利益。
詹積富先找大回扣品種的醫藥代表們約談。
一個醫藥代表接到電話后,慌張地回應:“市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去外地了,沒時間,我不做了就是了?!比缓笏偌t院院長們開會:“過去錯誤的制度,使得醫院必須逐利才能生存,也使得院長、醫生處于被動拿回扣?!?/p>
與此同時,詹積富帶領醫改辦的人和市檢察院的人商量,一邊要“抓典型”,一邊還要保護醫生。
他們設計了一個“廉政賬戶”方案,讓醫生們往這個廉政賬戶上繳回扣款。
2013年春節,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三明市清流縣一家醫院的院長根本沒心情過節,匆忙來到市里找三明衛生局的領導。他所在的醫院一共有60多個醫生,有20多個醫生被調查。他不斷訴苦:“這怎么辦,醫院關門得了。”
這時,廉政賬戶起了作用,最終只有一名骨科主任因收受了50多萬元的回扣被移交司法機關。
隨后的一年時間內,三明醫療領域的反腐一直在進行。2013年下半年,三明市政協原副主席、第二醫院原院長呂凱明也被調查,最終判刑。這時,大家才意識到,這次三明醫改是動真格的了。
雖然院長和醫生們不敢公開反對,但因為不能拿回扣,心中存在不滿。而且一些醫藥代表故意制造三明醫生跑掉、沒藥用、醫療質量下降等謠言。
那時的他們并不知道,幾個月之前,詹積富早已聯合省、市財政部門緊鑼密鼓地部署三明醫改最重要的一個環節——“騰籠換鳥”,提高醫療服務價格,實行院長、醫生年薪制,大幅度提高醫務人員的陽光收入。
財政精準核算是改革成功的保障
2007至2011年間,詹積富任福建省藥監局副局長時,在省財政局、物價局等部門交到了一些志同道合的好友。這些人在日后的三明醫改中起到了積極的幫助作用。
聽說詹積富回三明主抓醫改,省物價局副局長賴碧濤、省財政廳社保處處長余增長很興奮,對詹積富說:“這是我們在省里一直想做的事,只是沒有能力做?!?/p>
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三明醫改要成功,只砍藥費遠遠不夠,“騰籠換鳥”需要做一個系統性的財政測算模型,必須要有精準的財政核算,改革才能成功。
于是,詹積富聘請余增長為三明市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工作的首席顧問。在三明醫改正式實施前,他們花了4、5個月的時間,把22家公立醫院三年以來的各種財務報表全部收集,做了近50份的各類分析報表,將全市的公立醫院家底全部摸清。
在此基礎上,三明市推出了公立醫院綜合改革的實施方案。
方案實施前,余增長帶著他的助手,專程到三明市財政局,關起門來聽匯報,核實數據。而后,就即將推出的改革措施,帶著助手到市第一醫院、沙縣醫院、沙縣中醫院等幾家不同級別的醫院,聽取院長們的意見,并將基層反映的情況跟詹積富報告,在大會部署時,給參會人員鼓勁。
2012年,福建省要取消公立醫院15%的藥品加成,實行零差率,醫院來自藥品的收入一降再降。
詹積富決定趁這個機會,逐步提高幾十年不變的“醫療服務價格”。既要彌補醫院實行藥品零差率帶來的損失,又不能增加老百姓的負擔,分寸很難把握。例如,中部某省當時在中國率先調高部分醫療服務價格,涉及到了血透項目,多位血透病人上訪,導致這項改革夭折。
2013年2月1日,三明第一次醫療服務價格調整,只調了80個,體現醫生勞動價值的部分率先提高:主任醫生的診療費由原來的5元掛號費,調高到25元。在幾千種醫療服務項目中,80個不多,但調整長期以來從未變化過的醫療服務價格,卻開創了醫療服務價格調整的先河。
2012年底,經過三明市財政部門反復測算后,80項服務價格最終確定。
但三明市不是醫改的試點城市,并無定價權,醫療服務價格調整最終確定,需要經過省物價局和衛生廳的批準。
詹積富親自將報告送省物價、衛生部門批準。改革至今的七年時間里,三明市醫療服務價格已調整七次,多達數千項。從三明市公立醫院綜合改革啟動的那個月開始,每一個月三明公立醫院的報表、統計數據,余增長都很關注。
他驚喜地發現,改革后,醫院的數據和原來設計的模型沒有偏離多少,基本一致。在第4個月的數據出來之后,余增長忍不住寫了三明改革的材料,匯報到了財政部社會保障司。
不久后,財政部社保司司長給余增長打電話,說對三明醫改印象深刻,告知財政部在做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司里需要選一個點,讓余增長整理一份詳細的材料。
恰好,在2013年9月,財政部派人到三明調研。調研了3天后,寫了一份比較長的有關三明公立醫院改革的調研報告。回到財政部后,社保司以“三明醫改可復制可推廣”為題,向部領導報告了三明醫改的情況,受到部領導的重視。
2013年12月24日,經財政部領導簽發,財政部在第40期的《財政簡報》上以“ ‘醫療、醫保、醫藥’三醫聯動三明市向公立醫院綜合改革要紅利”為題,全面介紹了三明市改革情況。
這期簡報隨后分送中央各部委和各省市,影響巨大。
碰巧的是,就在簡報簽發前后,國務院舉行醫改有關的會議,社保司副司長參加會議,提前打印了6份第40期的《財政簡報》,在會議上呈送給國務院領導,國務院領導對其作出批示。這就促成了文章開頭那一幕。
2014年2月中旬,躺在病床上的鄧本元聽說劉延東要來三明考察的消息,非常激動,覺得來了“救星”——三明醫改不會終止了。
2014年2月21日,國務院副總理劉延東到了三明,她隨機挑選醫院去進行調研。
據有關人士透露,當時,劉延東對三明醫改的成效也是半信半疑,所以講話稿遲遲沒有定調。而正是這次調研,最終改變了三明醫改的命運。
一場三個半小時的匯報
盡管三明醫改得以繼續進行,盡管得到三明市黨政一把手的全力支持,但三明醫改團隊,還是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2014年下半年,財政部通知詹積富、余增長等人到北京匯報醫改工作。匯報前,財政部社保司的司長提醒他們,你們一定要控制好時間,部長很忙。這一場匯報,卻整整持續了三個半小時。
余增長回憶,當時財政部部長樓繼偉一直讓他們說下去,他一直靜靜的聽,很少插話。
最后,樓繼偉對三明醫改給予充分肯定。
會議結束后,財政部社保司的司長跟他們講:“今天你們和部長匯報,打破了財政部多年慣例。部長能夠靜靜地聽三個多小時,還給了很高的評價,很難得?!?/p>
后來,財政部部長樓繼偉和國家衛計委主任李斌聯名寫信給黨中央,建議推廣三明經驗。隨后,三明醫改得到了黨中央、國務院充分肯定。
2016年2月23日,在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十一次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聽取了福建省三明市關于深化醫藥衛生體制改革情況匯報……
這就是三明醫改由來自地方的自主實踐,逐漸被高層發現,成為頂層設計的故事。
為敢于改革者擔當
2016年前后,在國務院舉辦的醫改專家會議上,熟知三明改革的專家、官員們都在議論,三明醫改成功推廣的概率是萬分之一,是在特殊時期、遇到特殊的人,才能做成的一件事。由下面一根線一直連,連到天上了,才把這個事做成。只要其中有一個人沒信心,這條線就斷掉了。
三明醫改的參與者們,從不同的方面復盤改革歷程,每個人看到的景象都有所不同。
和詹積富一起共事的同事們,逐漸開始理解他。他們在不同的場合,遇到許多對詹積富不服氣的人,總是為他辯護:“不管你們怎么想,我們對他很服氣,哪有一個領導,醫改前后上百個文件,都是自己親自主導制定的?”
每當他們聽到一些官員在講自己主抓的項目時,磕磕巴巴念演講稿,他們嗤之以鼻:“一看就不是自己親自參與的,自己親自參與的事情,講幾個小時都停不下來的?!?/p>
他們認為,如果沒有詹積富的情懷信念、敢于擔當,三明醫改很難啟動并堅持下來。
在三明醫改中感受到巨大壓力,也獲得最多贊譽的詹積富,不斷強調,當地黨政一把手的堅定支持,才是三明醫改最重要的保障。在一些有醫療領域人士參加的座談會上,他也口無遮攔:“如果當地一把手不支持改革,你們就不要做,根本做不動的?!?/p>
詹積富自覺幸運的是,三明市前后兩任市委書記、市長都是改革堅定的支持者, 而他自己不過是一個“施工隊長”。
2013年2月6日,杜源生接任三明市市長。2016年,在鄧本元調任福建省委副秘書長后,杜接任三明市委書記。他是從基層一步步干起來的,做事大膽,敢于擔當。
三明醫改的絕大多數政策,是在杜源生到來之后出臺的。
其中,三明醫改第一個從體制上動刀子的改革——2013年6月,三明市將城鎮居民醫保和新農合合二為一,成立了醫療保障基金管理中心,并將城鎮職工醫保一并歸入管理,就是在杜源生的支持下,突破部門之間的博弈和阻力開展的。
2016年,也是在杜源生的拍板下,三明市醫療報保障局成立,這也是如今的全國醫保系統的雛形。
鄧本元、杜源生二人都對詹積富極度信任,從不插手和過問。
杜源生更有一句名言——“以不研究的方式來支持醫改、放手改革,為敢于改革者擔當”。這就讓詹積富這種個性極其鮮明的人,能大膽去闖、大膽去試。
2018年,三明醫改的內外環境逐漸寬松。
不幸的是,這一年,55歲的鄧本元在車禍康復后,又罹患重病。詹積富記得,2018年9月20日左右,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的鄧本元讓詹積富到家中聊天。
在2個小時的談話中,鄧本元對詹積富說:“三明醫改這些年頂住壓力闖過來是非常艱難,一定要堅持干下去,黨中央國務院都已經充分肯定了,孫春蘭副總理、尤權書記和省委省政府一直關心、支持三明醫改,國家醫療保障局和全國各地醫保局也成立了。當然今后肯定還有阻力,但會越來越小……”
那一天,詹積富感覺鄧本元的精神狀態尚可。但一周后,鄧本元病情急劇惡化,2018年11月20日,醫治無效去世。
那兩個小時,成了詹積富與鄧本元最后一次面對面的深聊。
如今,從福建省醫保局重回三明市任人大主任的詹積富,每當和取經者們談到三明醫改的歷史時,總是會提到并想起鄧本元,想起當年醫改開始時,兩人第一次談話。“他是個好書記,我的好戰友!”詹積富說,這讓人差點產生錯覺——同為60后的他們,其實從未親歷戰爭。
專訪詹積富:以前在戰場上正面沖殺,現在傳道授業
2019年9月中旬的一天,58歲的詹積富在他位于三明市人大的一間辦公室里,等待八點健聞的到訪。
他放松地坐在茶幾前一張極低的凳子上,遠看像蹲在地上,一件方領的T恤,隨意地扎在褲腰里。此時,距離他2019年1月離開福建省醫保局,調任三明市人大主任已有8個月。
盡管離開了醫保局,詹積富依舊被關注。此時,距離“三明模式”啟動已整整七年,三明醫改也已經進入以健康為中心的第三階段,這個階段相對溫和。
自2009年中國新一輪醫改以來,在各地層出不窮的諸多醫改模式大多銷聲匿跡,而“三明模式”依然是生命力最長、影響最深遠的一個。
這8個月里,前來取經的各地醫改人員、調研機構絡繹不絕,“三明模式”對國家醫改頂層設計的影響進一步顯現。
4+7城市藥品帶量采購全國推廣、高值耗材整治文件出臺、騰籠換鳥理順醫療服務價格、公立醫院薪酬改革等諸多政策,都有“三明模式”的影子。
重新審視“三明模式”,并非僅僅是抓藥品回扣、降藥價的“反腐敗斗爭”,它是一個系統性改革,包含從降藥價到提高醫療服務價格、醫生薪酬的全鏈條改革。
“三明模式”在國家醫改的進程中依然炙手可熱。
8月21日至23日,國務院副總理、國務院醫改領導小組組長孫春蘭再赴福建調研并出席醫改推進現場會,再次強調大力推廣三明醫改經驗。這已經是她近期第二次赴福建調研。
2019年1月11日,在福建省醫保局掛牌成立3個月后,詹積富從局長位子上調任三明市人大主任,一時輿論嘩然?!拔乙呀浲瓿勺约旱臍v史使命了”,詹積富說,他并聲明自己依舊還在關注醫改。不同的是“以前在戰場上正面沖殺,現在幫助做一點醫改方面傳道授業的工作。”
三明市人大主任應該是58歲的詹積富仕途的最后一站。當“三明經驗”成為中國醫改進程中不可磨滅的一筆時,無論詹積富的職位如何變化,他都不會被遺忘,變化的只是他被記住的方式。
2019年9月,詹積富向八點健聞講述了他的內心感受。
八點健聞:過去半年,還是有許多部門來三明調研。他們調研的重點和以前一樣嗎?你最近的一次接待是什么時候?
詹積富:8月26日,國家衛健委體改司司長梁萬年,他想了解一下三明醫改的第三階段做的怎么樣?
以治病為中心的改革特征是讓藥價不再虛高,不再吃冤枉藥、做冤枉檢查、開冤枉刀、花冤枉錢,有病治病,沒病不會說你有病。但是,醫療機構本質上還是希望多一點病人的,因為它靠看病賺錢。
三明現在已經到了醫改的第三階段了,能不能讓這些醫務人員采用各種最有效的辦法,讓老百姓健康,少得病,晚得病,甚至不得病。那病人少了,醫生收入從哪里來?
要解決這個問題,本質上是要轉變,原來是花錢買治病的,現在是花錢買健康的。醫務人員用健康促進等各種辦法,讓老百姓不得病,讓百姓得到健康,自己也要得到體面的收入。
八點健聞:外界對“三明模式”一直有質疑,所有的質疑中,你認為誤解最大的、你一定要解釋的是什么?
詹積富:三明第一階段改革中,我主要對醫藥代表開刀,也得罪了不少人。因為我當了十多年的藥監局局長,太清楚藥價虛高到什么程度、如何綁架了醫療。
客觀地說,現在的醫療問題是表象,本質問題是在藥品、耗材流通環節中的虛高和回扣的腐敗。所以我一直講這個事,醫改本質就是一場反腐敗斗爭。
當時外界紛紛謠傳三明,說三明醫生跑光了,詹積富搞得老百姓沒藥可用了。2015年,原衛生部部長陳竺來三明調研。他很驚訝,說三明連格列衛都報銷了?我說是啊,這奇怪嗎?
八點健聞:三明醫改到現在已經7年了,醫改前后你到醫院看過病嗎?
詹積富:當然有啊。改革前,我在三明市藥監局當局長的時候,去醫院看病。我是藥監局局長啊,醫生都敢給我開高回扣藥品。我叫副局長去退掉,我說這個藥沒用,連藥監局長都要被醫藥代表折騰,那我們怎么對得起老百姓?
八點健聞:“醫生當時知道你的身份嗎?”
詹積富:當然知道,醫生如果是你老公,可能也會給你開。因為他下面有團隊啊,不給你開,交待不過去。
前幾天,我生病去醫院,感覺就正常多了。院長說,以前那些小護士收入很低,現在大家陽光工資一起提高了。原來每個人年工資平均4萬元,現在平均十幾萬元。
八點健聞:現在的4+7藥品集采是國家全力推進的。當時三明做為一個地級市,從治理藥價虛高開始改革,藥企的反彈大嗎?
詹積富:對于那些進口藥我也沒辦法,只能讓他價格高啊。我是能夠低的低,比如說仿制藥,你中標的那家不肯降價,那就別中標。比如說阿莫西林,全國100多家,我就找愿意低的來。我一直講,一定要采用市場機制,不是只有“市場派”才提市場機制。
八點健聞:有一種觀點認為“三明模式”不能復制。
詹積富:我覺得哪個地方都能復制啊!你把藥品耗材的回扣打掉,哪個地方不應該這么做?
國家醫保局成立,我認為有三大戰役要打:第一大戰役就是不能讓醫護人員有再拿回扣的機會,第二大戰役就是要讓醫務人員不想再去拿回扣,第三大戰役就是要讓醫務人員不敢再去拿回扣。這是醫保局要做的。國家醫保局要建立全國統一平臺,各省市要建立分平臺。
國家醫保局有4個殺手锏,第一,你這個藥廠如果敢以回扣促銷,我對你藥廠在誠信上列入黑名單,上不了全國統一平臺;第二個殺手锏就是最高銷售限價,比如說某種藥品,這一盒我就是5塊錢,高于5塊的不讓上平臺,低于5塊的,你們再去競爭;第三個殺手锏是藥品耗材讓不讓進醫保目錄;第四個殺手锏是確定全國藥品耗材醫保支付結算價。
這些現在國家醫保局都在做,我是為國家醫保局點贊的!而這些都是三明以前的經驗。
八點健聞:有哪些改革措施是借鑒而來的?
詹積富:“兩票制”是寧夏2007年先提出的。
前幾天寧夏醫保局領導過來考察,我說,三明改革有寧夏的元素啊!他說我們沒辦法做下去,可是三明做下去了。他認為“三明經驗”之所以做成了,是因為有地方黨委政府一把手堅定改革的政治決心,要充分授權。只有對衛生、藥品、醫保有全方位的了解以后,你才能做頂層設計。
寧夏當時僅僅是對藥品采購改革,不像我們是進行系統改革。
八點健聞:你是生于六十年代的,是和平年代。但發現你總愛以戰役、戰爭做比喻。醫改過程總讓你想起戰爭年代的事情嗎?
詹積富:改革是一場革命,改的是體制機制,動的是既得利益,不真刀真槍干是不行的。習總書記說了,要敢于斗爭,善于斗爭,要有斗爭精神。我斗爭了8、9年,有心酸,也有危險。搞改革的人要有情懷,就要敢于斗爭。大家對習總書記的重要講話,如果真的是一個改革者、有良心的人,你就會完全理解。
八點健聞:半年前,在武漢大健康會議見你時,問過你一個問題,為什么選擇離開福建省醫保局回三明?當時你沒回答。
詹積富:很多人覺得我醫改搞了10多年了,連朋友都沒有。這些醫藥代表都會通過我的老領導、老朋友來找我,那你說,我一次不去吃飯,兩次不去,三次呢,哪里還有朋友?我身心壓力都很大。
2018年2月,我向組織請求轉崗,當時國家機構改革方案已經定下來了,黨中央作出英明決策,成立醫療保障局。6月份我再寫了一份請求轉崗的報告。后來,省委關照我,安排我回三明市人大工作,感謝組織上對我的關心、愛護,我現在換了個角色,幫助傳播醫改經驗。
八點健聞:現在朋友多起來了嗎?
詹積富:當時因為我沒給他們面子,與我劃清界限的人就不再是朋友了。只有價值觀相同的人才能成為真朋友。
八點健聞:你的前下屬說你現在還是對醫改很有熱情。
詹積富:我現在主要做人大工作,但對醫改仍在關注,因為醫改是一項很重要的民生工作。
【鈦媒體作者介紹:八點健聞,公眾號ID:HealthIns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