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
戲
李閩山
我第一次看戲是在鄉下的姥姥家,是魯西平原的東南坡村,說不上是驚奇還是新鮮,反正很好玩。那時我在家鄉讀小學,眼里已沒有了童真的透明, 拾起了要讀懂一切的朦朧。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是機靈加笨,是聰明的傻,稍不留神就能把豬八戒的娘給氣死,即使是在看戲,那眼兒耳兒也不是那么老實,像山狗保持著警覺。
鄉村開戲是件大事,村民們早早幾天就奔走相告,勝過狗剩他哥娶上媳婦!蹲在屋檐下圍著地上的茶盞慢慢品的漢子們,嘴里吧嗒著煙,不到一鍋子,就把將要上演的戲說出個八九不離十。盤腿坐在弄子里土沿上的姑嫂大娘們更是好生了得,她們就著夕陽,把鞋底撥開金色的明亮斜斜舉起,慢慢用針把線引過錐子事先鉆好的眼兒,一只千層鞋底二百五十個針眼兒就有五百句臺詞,五六個村婦圍一下午,足可嘮叨出一部鄉村野史,而過兩天要來的戲是這部野史的開篇。我想,自從有了女人可能就有了戲劇這門藝術,戲劇的主要構成是臺詞,而女人總能把它玩在嘴上,她們的偉大就在于把生命從嬰幼哺育成人。
戲臺是用白棒子桔梗捆扎起來的,臺面是大伙把家的門板卸下來鋪成的,中間的縫兒窄寬不一, 與唱梅林戲的“茅擔抬白窟,扛到段中央,搭起戲臺來,唱到大天光”大致相同。戲臺中央上方用一根棒子橘挑起一盞汽燈,一場戲下來,一位漢子要上去打好幾次氣,這個活兒誰都愿上去干,這可是一個在明燈下能夠顯眼兒的活,哪怕是暫時的,也是暫時的燦爛,臺下幾百號眼睛會突然纏住他,特別是那些姑嫂的眼睛,可能其中就會送去一個機會。漢子打氣時,故意放慢動作,完畢了又做了個回看臺下所有人的造型,才不舍地離去,忽然,他又折回身穩了穩那并不晃動、不需再去扶穩的燈盞。我真想一腳把他從臺上踹下去,假如能踹得動這位傻大個的話。本來這臺上臺下的戲就亂,他這樣胡加“情節”真是亂中添亂!呂劇常常有激動人心的情節,何況是一出“鍘陳世美”的戲,那鋪墊起來的門板常常被跺腳震得“嘭嘭”作響,于是戲臺搖晃起來,導致汽燈一閃一滅,臺下會一明一暗。每每到暗時,臺下也有了戲。激動的漢子會趁機朝身邊誰家的嫂子胸前“閃擊一把”,嗔嬌的罵聲此起彼伏:誰身上的家什呀?咋扔到他娘的身上啦?!那個電棒子筒往哪里照???!有本事掏出你那根小電筒給你老嫂照過來?!非扯了你去不可!
在叫罵聲中,這邊的電筒光束滅了,可那角旮旯里又亮起來了……于是四周響起各種年齡段的浪浪笑聲。妙就妙在有些姑嫂們明明知道暗中伸過來的那只“烏龍手”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卻故意朝另一處喊罵去,還把手說成是“扔過來的家什”。還有的干脆把鞋子脫下朝一遠處空地扔去:俺就知道是你,瞧老娘不打死你才怪呢!神態認真而夸張。能扔鞋的是聲東擊西的高手!反正大家是在暗處, 在暗處操作的東西都比較有趣,因為它是道德監管的一個死角。
看戲是鄉民們的一件大事,誰都不愿落下。特別是在文化生活貧乏的年代,偶出一場“鍘美案”, 更是熱鬧。鄉民們淳樸,他們中很多人的目的不是去看戲,看懂和看不懂臺上那些張牙舞爪一招一式的內容也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珍惜這個社交機會, 傳遞一下只有鄉民們自己能讀懂的信息,滿足一下那渴求已久的聲色,刺激一下爺們枯裂的疲憊。如果說臺上的戲好看在情節上,那么臺下的戲卻妙在細節上。情節可以杜撰,可細節卻是真實的,藝術的生命靠細節延續。
我更看不懂劇情,而且相信在場的那些“聰明的傻小子們”也一樣對劇情朦朦朧朧,支吾以對。那些唱戲的用長馬褂替代古裝,用黑色的瓜皮帽替代哪個朝代的頭飾,顯得滑稽可笑?!瓣愂烂馈备墙^,下半身系一條圍裙,上半身一件短褂,外再披一馬夾,一只腳穿著綠色解放鞋,另一只腳套著一只千層底黑布鞋,兩只腳在臺上一上一下,綠色和黑色時不時地劃過眼前,“陳世美”無規則的腳倒騰著戲的步子。真是美化不對負心郎而言。戲班子的頭對村支書說:負心郎的衣服可以不統一、不一樣,湊合更好。他說明一個理:品德不高的人, 無須注重他的表面。不過,“陳世美”腳上的那兩種色倒是那個年代的完美色,誰說“世美兄”身上沒有“美”呢?
懂事后,我又用另一種懵懂的眼光看鄉戲,那是一種醉后的“瞇縫眼兒”,像是欣賞一幅猜不透的畢加索油畫。酒過六巡后,騰到七彩的浮云中, 我看到紅成一片的儺舞,這儺舞是一段濃縮的世相。儺神們非常虔誠地祈求天地,而信仰又非常“虛幻” 地期盼人間的虔誠,人和天地之合則造就風調雨順, 難道這不是生命所追求的最完美的神韻嗎?紅色的面具,紅色的腦飾條,紅色的裸臂,紅色的胸膛, 紅色的馬褲,奔放出一團紅色的旋轉的火,疑是“丹霞眾神”在舞臺上旋動著韻律驅邪祈福。儺戲是天下最古的鄉戲,你只能意會,不可解讀,能解讀的 藝術會擱置高柜很少再去欣賞。這個鄉戲遠比我魯西平原上的“鍘美案”要文化得多。不過對在臺下看戲的那些村民們來說,縱然有什么“更文化的” 或是“更有思想意識的”,又有什么關系呢?在鄉下看戲更多要的是那濃烈的鄉土氣氛和熱鬧勁,要的是親朋好友、七大姑八大姨的熟面。
梅林戲已從鄉村歇山式的土臺上搬進了城里, 土戲已不再土,民間文化味已不斷受到現代藝術的侵蝕。尚書第內電子屏幕下演員們的唱腔中,“道士味”已成為烹飪中吝嗇的廚師勺里的味精胡椒面, 在臺下看戲的人是真正地欣賞,那研讀劇情和臺詞的神態顯得專注而孤獨,那戲的主題也越來越明晰起來。觀眾中常有“官貴”出現,滿臉堆笑手腳卻嚴肅。這是一種修煉,一種精到。梅林戲在宋朝時, 專門到京都學習過宮廷舞蹈和其他娛樂文化,從那時它就開始抹去身上的土腥味,從那時它就慢慢把觀眾身份悄悄量身定位下來。醉眼的瞇縫兒里,再品儺戲,那夸張的邁腳、舞胳膊扭脖子動作,像是當年斗我爹的“小將”們,那跳動的眾神顫抖著肌肉,倒似努爾哈赤的子孫們又在摔跤……唉!當年那鄒狀元老人為什么要把這地方的土戲送到“皇宮老兒”那里去“洗腦凈身”一番呢?結果是土掉不盡倒失了儺戲延續生命的功績。王侯還不如一平民寡婦,前者雖說融進去的是皇家之氣,但卻把純藝術往冷峻的工具領域里推去,而后者融進去的則是其他更土的鄉戲的精華,使本土和外埠藝術彼此交相輝映,更裹緊了千萬年丹霞的特有紅色,使泰寧鄉戲藝術永垂不朽!女人的奉獻并不低于男人,而女人的功勞卻又總是被掠奪,頂多劃歸于歷史。
在尚書第欣賞這天下第一戲,倒是落得清靜, 白熾燈始終是透明的,電子模擬的各種樂器聲在暗紅色的梁棟間和磚瓦縫里纏繞來去,碰撞得有聲有色,最后夾帶著古越遺風和集成電路焦灼之味混合一起再很有規律地滑進你耳朵,被土雞土鴨和琴浪土酒撫摩過腸胃而后陶醉的觀眾們瞇縫著眼兒,也跟著有節奏地一張一合著嘴和眼……真是爽!
戲臺下失去忽明忽暗的光影,似乎也失去了鄉土文化的精神,失去了鄉民男女間特有的樂趣。倒是現代鄉戲的導演們聰明,戲過半時來一場“相親” 游戲,這種文明程度較高的“相親”替代了鄉民們在臺下暗處的“不規矩”。移動著鵝步式的“媒婆” 引出八九位面帶粉笑、裹著紅紅綠綠、染一身花草香氣的妙齡女子游到身邊,鬧得人心里癢癢的,那瞇著醉眼縫兒縮進木椅里似一團肉包子的男人們神志一下子被激活起來,快速地朝每位粉黛臉兒掃去, 隨即本能地伸出手做拒絕狀,被土酒浸抹過的手顯得無力,只是揮去了剛才那自尋的孤獨和專注,是意識中的某種嚴肅的警鳴突然受到了尊重,于是男人們又恢復了肉包狀,稍有一兩個膽大的,已把醉眼后面的某種東西藏進那些絕美的粉笑中。臺下的女人們只有笑的份。
女人中是妻子的,在漫不經心的笑聲中有意地把眼里的“制止”從斜視的縫角甩給縮在前椅里的丈夫,嘴里吐出的話倒也中聽:去吧,挑位比我更好的!戲后,我問那位丈夫:老婆叫你當回“新郎” 你干嗎不當?他回答道:你傻呵?老婆這叫火力偵察,以后會嘮叨個沒完!下次吧,我單獨來……殊不知,那僅僅是笑一笑、說一說、鬧一鬧,那轉眼即逝的樂趣在尚書第里你是帶不走的,它歸宅府里的李尚書統管,你只能把無盡的回味捎去,古今多少事不是都在笑談中悄悄成為娛樂嗎?但這種借助古越遺藝和青春魅力的娛樂,能使你跳脫出大城市喧鬧的塵囂,躍入潔凈,心靈無垢。
演戲的人演戲,這是他們的職業;看戲的人看戲,這是他們的樂趣。這些,都是生存和生命的延續所必需的。我喜歡在鄉下看戲的那種熱鬧勁兒, 也喜歡尚書第戲里戲外的鮮活,但我更欣賞從殷商先民中脫穎而出又走了三千多年的儺戲那難得的生命抗爭力。領會鄉戲之精妙,也就是在領會人世生活深層的達觀與無窮的可能。
刊于《福建文學》2018年第7期
圖片來自網絡
TE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