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柏楊說過,中國歷史有三個虎虎有生氣的黃金時代,一個是春秋戰國,一個是唐朝,再一個就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柏楊的說法精確與否,這是另外一個問題。僅就20世紀而言,“五四
”時期造就的一群人杰天驕,堪與先秦諸子相媲美;“五四”時期人文學科的成就事實上成了20世紀的頂點。雖然新時期有了許多名家,但若是以學貫中西的“五四”時期的先賢先哲為參照,時人誰敢說他們的總體成就超過了魯迅、胡適、郭沫若?尤其是魯迅和胡適,我以為,魯迅一生都在批判一個舊中國,胡適一生都在探索怎樣建設一個新中國,他們二者的對立統一,奠定了中國新文化的基礎。
魯迅生前死后,都是最受誣蔑的人。然而,1949年以后,在中國大陸,魯迅也被定為一尊,成了歷次政治運動的工具,成了“四人幫”打人的棍子。魯迅被利用,被歪曲,被肢解,魯迅成了“兩個魯迅”,一個是作為客觀存在的魯迅,一個成了當權者整人的工具庫中一件被經常使用的工具。單純的魯迅世界變成了十分復雜的各種各樣的魯迅現象。
埃德加?斯諾曾感到奇怪:為什么魯迅常常成為中國文壇上爭論的中心?魯迅生前死后,為什么一些人,甚至包括某些左派,常常苛刻地攻擊他?是的,我也要問,中國的文人們為什么老是以誣蔑魯迅為自己的勛業呢?是不是魯迅的偉大與崇高刺激了他們的某根神經?是不是一定要把魯迅變成符合他們的所謂“人的復雜性”了,他們才善罷甘休?魯迅死了六十余年,沒有多少安生的日子!
魯迅去世的第二天,就開始了他半個多世紀受非議、遭誣蔑的厄運歷程。魯迅是1936年10月19日逝世的,噩耗傳出,幾乎全國的報紙,都在10月20日發出了沉痛哀悼的報道。而天津的《大公報》,發出的卻是一則“短評”――《悼惜魯迅先生》,竟然利用這短短的悼文,向魯迅投出了明槍暗箭,明目張膽地說什么:“他(魯迅)那刻薄尖酸的筆調,給中國文壇畫了一個時代,同時也給青年不少的不良影響?!?/p>
青年李何林看到這篇“短評”,當即寫出了他無法抑制的憤言:
魯迅的一支“深刻銳利”的筆,透入了教授、學者的骨髓和蒼蠅、蚊子的靈魂;……現在倘是站在中國吸血鬼的代言人的立場,“尖酸刻薄”一定是不足解恨,他這次假使不是因為肺結核而死,應該“食肉寢皮”或者“鞭尸”的吧?何必還假慈悲的說什么“……我們萬分悼惜的”呢?魯迅先生死而有靈,也決不接受你們的“悼惜”!
魯迅去世的第二天,就有非議、誣蔑魯迅的文章出籠,而與此同時,就有李何林這樣一生以捍衛魯迅為己任的斗士站出來反擊、批駁,于是,構成了中國文壇一道獨特的景觀。
二
幾十年來,人們非議、誣蔑魯迅有些什么內容呢?從魯迅不是革命家到魯迅嫖妓,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從政治上看,他們認為魯迅不是革命家,不僅不是革命家,甚至是漢奸。鄭學稼的基本論斷是,魯迅身為光復會會員,但在辛亥革命期間并無多少革命行為。接著,在辛亥革命以后,魯迅卻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北京軍閥政府的官僚。鄭學稼還認為,20世紀30年代的魯迅并沒有真正從事過地下活動,如游行集會之類,因而在左派看來,他也不算是革命家。
魯迅果真不是革命家嗎?
思想革命算不算革命?在鄭學稼看來,似乎是不算革命的。他理解的革命,大約就是上街游行,大約就是暴力行刺。魯迅關在家中做文章,不管他做的是什么內容的文章,“作”者,非“做”也,故而魯迅是永遠當不了革命家的。
魯迅在思想革命史上的意義,是有目共睹的。1918年魯迅參加了《新青年》的工作。同年5月,他以“魯迅”為筆名,發表了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以后魯迅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具有不可磨滅的戰斗精神,因而,也同樣有著不可磨滅的革命意義。
鄭學稼還用人身攻擊的手段,把莫須有的罪名強加給魯迅,以此來說明魯迅不僅不是一個民族解放的戰士,反而是一個只愛別國(蘇聯)而不愛中國的人,搞不好,與他弟弟一樣也許要成為漢奸哩。書中,鄭學稼對魯迅與周作人已經分道揚鑣故意不提,開口閉口所謂漢奸弟弟,他要給人一個感覺,似乎是有其弟必有其哥。是的,魯迅是贊成過蘇聯,可是,孫中山不也贊成過蘇聯嗎?這怎么能與周作人當漢奸相提并論呢?鄭學稼還隨心所欲地誣蔑魯迅受日本帝國主義者的“暗中保護”,他簡直把魯迅描繪成了漢奸了!
從思想上看,他們認為魯迅不是思想家。李長之在《魯迅批判》中說:“然而魯迅不是思想家。因為他是沒有深邃的哲學腦筋,他所盤桓于心目中的,并沒有幽遠的問題。他似乎沒有那樣的趣味,以及那樣的能力。”李長之的結論是:魯迅沒有思想,因為他只有攻擊的一方面,沒有建設,所以只有零星的雜感而不成系統。
這種見解在攻擊魯迅的陣營里,算是一個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梁實秋就問過,魯迅到底自己有什么見解呢?他說:“沒有人能說清楚‘魯迅思想’是什么……魯迅思想,其實只是以尖酸刻薄的筆調表示他之‘不滿于現狀’的態度而已。而單單的‘不滿于現狀’卻不能構成為一種思想?!笔┫U存也說,魯迅是沒有自己的思想的。他說:“魯迅者,實在是一個思想家,獨惜其思想尚未能成一體系耳。惟其思想未成一體系,故其雜感文集雖多,每集中所收文字,從全體看來,總有五角六張、駁雜不純之病。使讀者只看到他有許多批評斥責之對象,而到底不知他自己是怎樣一副面目?!贝送猓策€有一些人所見略同。
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認為,魯迅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周作人、葉公超都持這樣的觀點。
我要說的是,有沒有思想系統,最重要的是要看他的思想為現實社會解決了什么問題。
什么叫思想家?怎樣算有了思想體系?孔夫子有沒有思想?毛澤東有沒有思想?如果我們承認孔夫子和毛澤東都是思想家,那孔夫子的思想不是由許多對話組成的嗎?毛澤東思想不也是由“概論”一類的書來完成的,換一句話說,毛澤東思想也是由一篇一篇的文章堆壘而成的。這些文章里面有的固然是論文,但也有雜文,也有書信,等等。和孔夫子、毛澤東一樣,魯迅也有自己的思想及其體系。
針對李長之的“魯迅不是思想家”的論斷,袁良駿在《誤解與真知》一文中指出,這顯然是不能成立的。他說:“康德、黑格爾、馬克思、列寧誠然是思想家,但是,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歌德、托爾斯泰難道就不是思想家嗎?他們也許沒有留下什么哲學講義,但是,他們的偉大作品不都是他們偉大思想的結晶,含蘊著深刻的哲理嗎?反言之,沒有深刻的思想,他們能成就自己偉大的作品嗎?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首先就必須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魯迅自然也不例外。姑不論魯迅的數百萬言的雜文,即使他的小說,也都是他的偉大革命思想的結晶。像他的代表作《阿Q正傳》那樣的作品,其思想難道還不夠博大精深嗎?難道我們能夠離開魯迅的創作實踐去苛求什么‘思想家所應有的清晰以及在理論上建設的能力’嗎?實際上,魯迅對中國歷史的深刻的認識,對社會生活的熟悉洞察,對中國革命的精辟分析,幾乎超過了中國當時所有的政治家、哲學家、歷史家和社會學家。中國人民已經而且還將從他的遺產中擷取那些思想的精華,從而指導自己除舊布新的偉大斗爭。怎么能否認魯迅作為思想家的存在呢?如果魯迅夠不上思想家,那末,小自中國,大至世界,還有多少人可以夠得上思想家呢?”袁良駿認為,魯迅是另一種類型的思想家,是以文學家的面目出現的類似于托爾斯泰的思想家。在這里,他突出了魯迅對中國歷史、中國社會的深刻洞察與全面認識。
在今天,接觸過魯迅所有作品的人,往往被魯迅博大精深的思想魅力所深深地吸引。不少人甚至認為,魯迅首先是思想的,其次才是文學的?,F在、今后,大約不會有人再懷疑魯迅作為偉大思想家的巨大存在了吧?
從創作上看,他們認為魯迅不是文學家。首先是否認魯迅的雜文,認為雜文不是文學。這本不是什么新鮮的觀點。奇特的是,他們不僅否認魯迅的雜文,甚至魯迅的小說、散文、學術研究等等,一律都在否認之列。他們有的還從“比較文學”方面有所“發明”,以為魯迅只不過是一個一般的作家。他們認為,魯迅的雜文不算文學作品;他的小說,寫得好的也不多,而且全部都是短篇小說,不成氣候。有人說,魯迅在中國新文壇上有多方面的建樹,可當團體賽盟主或全能冠軍,但在單項中不能摘取桂冠。因為,他的小說比不上茅盾、巴金、老舍,他的詩歌比不上胡適、郭沫若、聞一多,他的散文比不上周作人、朱自清、郁達夫。
邢孔榮的《論魯迅的創作生涯》,是一篇攻擊貶損魯迅文學成就的很有代表性的文章。雖然文中用了一些抽象肯定的詞句,如“不朽”、“杰作”之類,但通篇都是具體的否定。可以這么說,幾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個人、一篇文章,這么徹底地否認了魯迅的創作成就。作者寫道:“作為藝術家的魯迅先生之所以不朽……是因為有了《故鄉》、《阿Q正傳》等四五篇杰作。”對這“四五篇杰作”,作者又是如何具體評價的呢?他認為,《狂人日記》的致命弱點在于模仿,而不是創新?!7轮?,當然不能成為杰作。其次,作品鋒芒直露,缺乏內在美感?!鞍這個人物基本上還是成功的。但是《阿Q正傳》的漫畫式的傾向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開創了一個危險的先例,即以所謂的本質代替形象。后來的仿效者們在這條危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以致把‘典型化’變成了‘臉譜化’?!闭招峡讟s的意見,除了四五篇之外,《吶喊》、《彷徨》里的其他作品,都是“泛泛之作或充數之作”;《野草》是“二流作品”;《故事新編》是“失敗”的“三流作品”;《朝花夕拾》沒有藝術價值可言,因為它“不是真正的文藝作品”。至于魯迅的雜文更是毫無價值,魯迅寫那些東西“首先是為了吃飯”,至于把雜文喻為“匕首”、“投槍”,“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
這就是邢孔榮對魯迅全部作品的評價。
這里,我們難道有必要擺出魯迅的一大堆文學成就,來糾正這些信口開河者的胡說嗎?
從私生活上看,魯迅也被攻擊他的人罵得一無是處。這里就不一一詳說了。
我想,若是用日常生活的語言來表述,魯迅是被鬼纏上了。魯迅的每一句話都要放到顯微鏡下,被放大無數倍,從中挑剔出可以攻擊的內容。攻擊魯迅成了蘇雪林以及蘇雪林們一生生活的內容。
三
魯迅去世以后,對非議、誣蔑魯迅的,我們不能不首先從政治上看問題。魯迅去世時,當時的國民黨政府雖然也有一些要人加入了追悼的行列,比如,孔祥熙就送過挽聯,然而從總體上看,當局對悼念魯迅的活動一是持沉默的態度,二是持反對的態度。當時的國民黨宣傳部曾發過一個通知,肯定魯迅的小說創作,攻擊魯迅參加的革命活動,對魯迅雜文持否定態度。
與國民政府的沉默相反,中共中央立即發出唁電,給了魯迅極高的評價。不久,毛澤東又發表《論魯迅》等文章,稱魯迅為現代中國的“第一等圣人”。
從這樣的背景出發,我要說,魯迅去世以后,在很多的時候和很多的情況下,魯迅不是國家的魯迅,不是民族的魯迅,而只是政治集團的魯迅,是某一政治集團的朋友,是另一政治集團的敵人?!棒斞浮倍殖闪苏畏?。
說起側重以政治的眼光來看魯迅這一點,我以為,當首推蘇雪林。我以為,蘇雪林是喜愛魯迅的作品的,早年也對魯迅懷有敬意。她曾在魯迅面前謙稱為“學生”,這應是誠心誠意的。
魯迅去世不久,她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彎。這是為什么呢?我覺得,蘇雪林在關系到“黨國”利益的時候,就只能犧牲她心目中的魯迅了。雖然卑劣,但她對“國民政府”的忠誠卻是始終如一的。蘇雪林的罵魯迅,出于政治的考慮是最主要的。
另一種情況,也是與政治有關但卻與魯迅基本上無關的。建國后,凡是被魯迅“罵”過的人都遭到不同程度的迫害,有了不幸的命運。于是,他們罵魯迅,是因為他們要洗刷不白之冤。然而,這是魯迅的不幸呢還是時代的不幸呢?我以為,魯迅不能為他死后的事情負責任,魯迅也不是當權者,他說的話也不是組織、人事部門下的結論。被魯迅批評了幾句,便有了不幸的命運,這只能是時代的不幸。
這一類情況比較典型的是夏衍。今天,我們站在善意的立場理解他們,我覺得,與其說他們對魯迅不滿,不如說是對極左分子的不滿。應該說,他們主要攻擊的,似乎還不是魯迅,而是神化、利用魯迅的人們。換言之,他們針對的是當代中國的魯迅,而不是魯迅本身。盡管這樣,可是,誰又能否認得了,夏衍以及夏衍們客觀上傷害了魯迅呢?!
第二種情況是價值觀念的不同,也可以說是世界觀的不同。這一點,我要以聞一多對魯迅的態度來說明問題。
聞一多和魯迅一樣,也是正直的人。沒有人對聞一多的人格表示懷疑。
聞一多留學美國?;貒?,因為有著共同的文學興趣和審美傾向,他自然和留學英美的梁實秋、徐志摩等人“泡”在一起。魯迅在與梁實秋、徐志摩論戰的時候,聞一多正是他們的好朋友。雖然目下沒有資料表明魯迅、聞一多有過交往或有過筆墨官司,但從聞一多的自述中,我們可知他曾經與新月派取同一立場,早期的聞一多是不把魯迅放在眼里或并不理解魯迅的存在對于中國的意義的。
魯迅逝世的時候,清華大學文學研究會于當年10月24日舉行了一次追悼會,會上,聞一多發表了演講。在這樣嚴肅的場合,聞一多仍然按捺不住地說出了他對魯迅的帶有新月色彩的偏見。他說:“魯迅因為個性的關系,仇人很多,和他認識的人,除了那些喜愛他那種性情的人以外,十有八九都是他的仇人?!?/p>
我以為,聞一多關于魯迅“個性問題”的見解,客觀上傷害了魯迅。
聞一多當時之所以對魯迅有如此的偏見和誤解,與他當時所處的環境是不無關系的。1936年前后,聞一多正沉下心研究先秦漢魏六朝詩,同時還在研究中國古代神話以及唐詩等。在優美的環境中做著關于遠古的學問,確實是很難理解魯迅以及魯迅戰斗的意義的。
后來,環境變了,聞一多也變了。1944年和1945年兩年,是昆明民主運動浪潮高漲的年代。時局的惡化,不僅使聞一多無法靜心于學問,甚至影響了他的日常生活。國難家窘,他激動了,他憤怒了,他走出了書齋,他扔掉了他用慣了的筆,他投入了現實的斗爭,聞一多對魯迅的斗爭精神和革命行動也有了新的認識,新的理解。
聞一多勇敢地向魯迅懺悔:
現在我向魯迅懺悔:魯迅對,我們錯了!當魯迅受苦受害的時候,我們都正在享福,當時我們如果都有魯迅那樣的骨頭,哪怕只有一點,中國也不至于這樣了。
罵過魯迅或者看不起魯迅的人,應該好好想想,我們自命清高,實際上是做了幫閑幫兇!如今,把國家弄到這步田地,實在感到痛心!現在,不是又有人在說什么聞某某在搞政治了,在和搞政治的人來往啦,以為這樣就能把人嚇住,不敢搞了,不敢來往了。可是時代不同了,我們有了魯迅這樣的好榜樣;還怕什么?紀念魯迅,我想應該正是這樣。
多幾個魯迅,就不會“把國家弄到這步田地”,中國才有救,這就是聞一多的結論。不久,聞一多為了實踐他這用生命歷程體驗出來的結論,付出了寶貴的生命。聞一多從書齋走向了人生、社會,從與魯迅價值觀的不同,又回歸到了魯迅。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偉人,為自己的偉人樹碑立傳,世界皆然。魯迅是近現代史上的偉大人物,他還是中國現代最偉大的文學家。有缺點的偉人也終究是偉人,我們總不能以任何人都有“缺點”為名,從而否認了偉人的存在吧。
(摘自《魯迅是非》,東方出版中心2008年1月版,定價:3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