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晚上,老張連續做著同一個夢,讓他挺納悶。他活了四十八年,從沒出現過這種狀況。
以前也常做夢,那些夢都像夢,雜七雜八,拼拼湊湊,鬼扯腿一樣。一覺醒來,往往只剩下支離破碎的印象,或者最后一個鏡頭的特寫,其他的則成了一鍋粥,煮在腦袋里,即便用上回憶的溫火,那粥也是越煮越爛,橫豎理不清個頭緒來。
他似乎從未做過一個可以清清白白講出來的夢。所以,平時在單位聽同事說起、在家里聽老婆說起、在麻將館聽牌友們說起,他們做出的那么完整的夢,說得頭頭是道、繪聲繪色,他羨慕不已。
他很想做一個像故事那樣好聽的夢,為此他寧愿三天不打麻將,一周不跟老婆做那事。但那樣的夢,就像千把塊錢一桌的宴席對于他,始終是一種妄想。
自然,他也不會三天不打麻將,更不會一周不跟老婆做那事。
老婆比他小四歲,一周不做那事,她就會在麻將桌上揪他耳朵、扯他頭發,罵他蠢得像豬。他要是狀態好,打牌贏了錢,或者有人請他吃了羊肉串,有時一周能來三次,老婆一天到晚紅光滿面,笑臉迎人,好比賴在秋風中一頓亂開的菊花,樣子雖還是那樣,到底還算是一朵菊花。
十年前,老婆背了一麻袋毛巾,從毛巾廠下崗,在樓下開了一家小小的日雜用品店。那一麻袋毛巾到現在還沒賣完。
三年前,他從汽車電器廠內退,每周只要去一天,每月領六百塊錢。這六百塊錢,統統交老婆,老婆當即返回一百,留給他打一塊錢的麻將。輸光了就在麻將桌邊看別人打,給剛進場的新手當當免費參謀;如果贏了錢,就被允許和幾個相好的牌友喝點小酒。
老張對這樣的日子毫無怨言,唯一遺憾是夢做得不夠好。這一點,他真的在其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有一天,好朋友老王說起他做了一個夢。他帶領一個連隊,是獨立連,在湘江邊上抗擊日軍。
老張說,只聽說過獨立團、獨立旅,沒有獨立連吧?
老王斬釘截鐵地說,我記得真真切切,就是獨立連,我是連長。
老張只好不做聲了。
老王繼續說,日本鬼子真多呀,殺都殺不完,起碼宰了他們一個團,后面還是密密麻麻地沖上來。這時,我的秘書對我說,連長,你快撤,我來掩護!
老張心想,連長怎么會有秘書?但他沒說出口,他怕老王生氣,老王一生氣,講話就喜歡吐唾沫粉子。有時那唾沫粉子罩你一臉,半天還干不了,又不好意思伸手去擦。
老王說到了高潮:我厲聲告訴秘書,我是連長,必須身先士卒,怎么能退?我從腰上抽出砍刀,高喊,同志們,沖??!就向敵人沖去,結果發現后面只跟著秘書一人,其他的都死了。我想起一個獨立連,只剩下連長和秘書兩個,即使把他媽的日本鬼子殺光,我這連長也差不多是個光桿司令了。我氣得嗷嗷直叫。我老婆拍我一巴掌,說,你叫冤啊,叫叫叫,睡個覺都不得安寧。我回她一巴掌,你吵死啊,吵吵吵,你不拍老子,老子把那些鬼子都殺光了!
老王講完,仰頭哈哈大笑,那種豪邁蓋世無雙,還真有點獨立連連長帶著秘書的派頭。
老張也伴著呵呵了幾下,笑得勉強、尷尬,干巴巴的,是那種貧農對富農的賠笑,諂媚中灌滿了嫉妒。
夢做不好畢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日子照樣輕松、悠閑地過。打牌、喝酒。不多的心思,一邊指望手氣好點,贏幾個錢;一邊盡力維持著與老婆的一周一次。倘能達到一周三次,老張便樂不可支。
老張滿四十八歲后,大約不到半個月,九月初的一個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奇怪的是,從夢中醒來,那夢的過程歷歷在目,每個場景每個細節都像剛剛發生過那么清晰、有序。
他從家里出發,向某一個地方走去。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走在一條馬路上。馬路上飄蕩著紙屑、包裝盒,滾動著礦泉水瓶之類,可見時間應是清晨,環衛工人還沒出來打掃。風很大,紙屑被吹離了地面,打在他的褲管上。
他無法走得更快,但他顯然想走得更快一點。前面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等著他。
終于,前面是個十字路口。路口停著一輛豪華大客車。白色的,圓頂,巨大的玻璃窗……仿佛是從天而降的不明飛行物。
他忽然明白,他正是奔著這輛大客車去的,他們好像被安排去某個地方旅游。他興沖沖地跑起來,可當他馬上要碰到大客車時,大客車“撲哧”一聲,像發出一聲冷笑,肩頭一聳,向前駛開了。
他趕緊喊:“等一等,還有我!請停車,我沒上車??!”他無論如何使勁,就是喊不出聲音來??蛙囋介_越快。這時,有人從車窗伸出頭,并向他招手,意思是要他快些跑。
他跑得飛快,卻不可能追上汽車。他被越拉越遠。從車窗里伸出的頭面目模糊,好像是他的同事們。
站在馬路上,四周不見一個人。他氣喘吁吁,仿佛把命都賠上了。好在這當口,他醒來了,似乎極不情愿地睜開著眼睛——他不在馬路上,而是躺在床上,對著黑乎乎的天花板發呆。
看不清天花板,但他知道他目光對著的地方是一塊黃中帶黑的污漬,污漬形狀活像泡在水里的墨魚。那是前年夏天停水,樓上開著水龍頭,一屋人去動物園玩了。不多時,來水了,家里沒人,水漫金山,弄得老張家里像落雨一樣,床上、柜子里全濕淋淋的。為這事,他老婆和樓上小胡的老婆好幾個月不講話,因為小胡和他的老婆連聲道歉都沒有。
碰到這樣的倒霉事,是個夢總要好受些。老張琢磨的是大客車沒等他就開走的事。
他一輩子沒旅游過。他最想去的地方是衡山。他想去衡山拜拜菩薩。倘若真的去了衡山,日子過得這么好了,拜菩薩求什么呢?求能去衡山吧,他已經在衡山了;求做一個完整的、能講出來的夢吧,這個夢他也做了,而且就在今晚。多好啊,明天他就可以跟老婆和老王他們講“夢故事”了。
雖然沒趕上大客車是個遺憾,但總算能有一個夢講給別人聽,也不錯了。人要知足。知足常樂。老張這樣寬慰著自己,天就亮了。
早上起來,老張迫不及待地把昨晚做的夢講給老婆聽。不料,老婆聽了非常生氣。她不是生老張的氣,而是生老張同事的氣。她怪他們不等他,看見他來了還開車走,明擺著要甩掉他,都是些沒良心的。
老張訕訕地說,我沒看清,也不見得是我那些同事,他們跟我無冤無仇,甩掉我沒必要啊,又不是多一個人坐不下。
老婆扯開嗓門叫道,不是你那些同事還會是誰?你除了去廠里,沒走出過這條街,未必是老王、老李、老孔他們啊,你們打麻將總湊在一桌,他們會撂下你嗎?
老張覺得老婆把一個夢看得這樣認真,生這么大的氣,有點沒味。到底是女人,他不和她一般見識。想起這一周還沒來一次,他估計老婆的情緒可能與此有關,便低著頭、彎著腰走出了家門。
他到了老王家。老王頗為吃驚。老張很少串門,他們扯淡聊天不是在麻將館,就是在街尾“盼盼南食店”門前坪里。一瓶啤酒,一碟花生米,扯一個下午。要是落雨,就從坪里移到店里,繼續扯。扯得沒東西了,也閑坐著,把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仿佛不停地擰著一顆松了的釘子。有時嘆幾口氣,打幾個哈哈,讓時間像氣體一樣揮發掉。
跑到家里來了!老張必是有國家大事以上的要聞相告。老王甚至有些緊張,筷子上夾著的一粒油炸花生米趁機逃脫,滾到飯桌下面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老張請坐。倒茶。東風還是西風,把老張你給請來了,沒“9·11”吧?要不,汶川又麻煩了?
老張坐在一張資深谷牌凳上,接過茶,又起身放到飯桌上,腳伸過去,不小心把從老王筷子上逃出來的那?;ㄉ撞鹊梅鬯?。
“我做了一個夢?!崩蠌埾沧套痰卣f。
“一個夢?從沒聽你說過夢呢,說來聽聽?!崩贤醴畔驴曜樱嗣约旱亩亲?,好像在說,來客了,我不管你了。
老張便把晚上做的夢原原本本講給老王聽。老張講完了,老王還做出一副沒聽完的樣子。老張只好說,講完了。老王嘴一張,就完了?老張說,是的,完了。
老王叭嗒了一下嘴巴皮子,不屑地說:“這夢有什么意思,沒得一個屁久?!?/p>
老張面露愧色:“是沒得味,但也有點怪啵?他媽的明明看見我快到了,車卻開了,而且越開越快……”
老王若有所思:“如果按《周公解夢》,你可能是得罪什么人了,有人要報復你。”
“廠里每周去一天,報個到就回了;平時我沒出過這條街,想得罪人都沒機會呢?!崩蠌垉墒忠粩偂?/p>
老王手往腿上一拍,豁然開朗:“那就算了,反正是個夢,你又沒損失什么。隨它去吧,那些人還不是都從你夢中消失了,但你能醒來,醒來了你還是一條好漢。你一醒來,不等于把那部大客車掀到山崖下面去了,不等于讓車上的人都死光光了?!?/p>
老張認為老王說得有理,心里也釋然了。
接下來的兩天晚上,都重復了這個夢。唯一增加的細節是,老張臨出門前,老婆催他快點走,怕趕不上。所以,他一出門、一上路就像飛一般地跑,路上依然空無一人,只有紙屑和礦泉水瓶,圍著他的褲腳打轉轉。
豪華大客車依然停在那個十字路口。在他快要趕到時,它一聲冷笑,肩頭一聳,揚長而去。有人從車窗里向他招手,面目模糊。他不記得他罵了一句“操你娘的”沒有。更大的可能是,他想罵,還沒罵出口,就醒了。
他有些懊惱,不為沒追上那車,而是為沒罵得出那句“操你娘的”。他沒跟老婆說,怕老婆神經質;也沒去老王家再嘮叨這個夢,怕被人取笑。他只是暗下決心,如果晚上再做這個夢,他一定要把那句話狠狠罵出來。
整個白天,他心思全在那句罵上,叮囑自己無數遍。從吃早飯起,他的嘴巴仿佛雞啄碎米,叨個不停,聽不清他叨些什么,老婆聽不清,他自己也聽不清。老婆把面碗往桌上一頓,喝道:
“你腦殼進水了唄?喊你端面半天不應,兩片嘴巴皮像抽風。莫裝成這熊樣,老娘可不吃這一套!”
老張正在心里訓練“操你娘的”。任老婆吐詞如何快,他也能迅速調出一個個“操你娘的”,精準地卡在她的每一個字之間,給她以迎頭痛擊。當然,老婆聽不清,他自己也聽不清。他體會到了意念的奇妙。
上午打牌,他一雙手臭得像茅廁板,一連給老王放了三個大炮,不僅讓他小七對、清一色,自己去開杠竟然把那朵杠上花送給了他,一眨眼,三十幾塊錢從腰包里滾滾流出。雖然,每放一炮他都罵一句“操你娘的”,可老王贏了錢,不計較這個。如果能一路贏下去,背時老張一路操下去,他也會樂呵呵的。
老張沒那么蠢,熬了兩個多小時,后來自摸幾把,一盤點,輸在個位數之內了,趕緊起身把位子讓給如饑似渴的老孔,怏怏而歸。
可這天晚上發生的事情,讓白天的一切虧損、失落都變得毫不足惜。老張照例做了那個夢,當他快要趕上豪華大客車時,豪華大客車發出一聲冷笑,肩頭一聳,揚長而去。老張追呀,追呀。大客車越開越遠。這時,老張冷靜地停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喊道:“操你娘的!”
他還清楚記得,停下來之后、用力喊之前,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快喊,快喊,再不喊,就會醒了!
果然,他喊完,就醒了。
老張睜開眼睛。夜幕調集所有的黑暗,也遮擋不住他臉上嘩嘩流淌的笑意。不僅眼睛開著,他的嘴巴也咧開了,兩只鼻孔也撐開了,一對耳朵也支開了。腦袋上,城門悉數洞開,跑出一支又一支快樂和得意的隊伍,消滅了黑夜。
早晨起床,老張在老婆面前神氣活現,跟昨天比,像換了個人。老婆陰著臉:“昨天輸那多么錢,神氣個屁!”
這個星期只顧著和夢作斗爭,把老婆晾起了。來了一次,還有點馬虎,加上輸錢,老婆生氣自有她的道理。老張態度良好地跟老婆賠著笑臉,這些笑臉得來全不費工夫,都是昨晚快樂和得意的余波。
吃了一大碗辣醬面,老張心里熱乎乎的。他抹了一把嘴巴,擤掉辣出來的一串清鼻涕,朝門外走去。
他沒有去麻將館,沒有去“盼盼南食店”,更沒有去老王家。
他碰到老孔,老孔問他打麻將去不?
他搖搖頭,說,有點事。
他徑直向西走出了街道,再往北拐。
他到了江邊上。這里沒幾個人,除了一些正在晨練的老太太、老爺子們。
他往北走,不急不慢,走得輕快而有節奏。寬闊整潔的江邊大道隨著他的腳步向前延伸,仿佛是他用腳走出來的。我要一直走到美國去,這條路也會通向美國。他不自覺地挺起腰桿,頭微微昂著,步子更勻稱、更有力,好像真要這樣一直走到美國去似的。
隧道口攔住了他的去路。去美國得先穿越這條隧道,再往前走。隧道剛建成不久,上個月,他看了電視新聞,通車那天,市長來剪了彩。他還有點納悶,這么快又換了市長。第二天打牌,跟牌友們說起,老王嘲笑他:“換了快一個季度呢,你才知道?只在自家屋里打屁,聽不到外面打雷?!?/p>
他突然很不喜歡這隧道,便無意一直走到美國去了。正好有條斑馬線,他橫過馬路,真正到了江邊。
這是他小時候玩得要不要的地方。這里每株草的位置,每顆鵝卵石的形狀,太陽升起和落下時光線的明暗度,他都一清二楚。但現在,完全不同了。那些野草被拔掉了,換成了絨毯一樣的進口草,他不認同那是草,那只是地上長出的一層汗毛,哪里有那么齊嶄嶄的草,沒道理?。∷陼r玩的鵝卵石好大一顆,如今越長越小了,江邊很難看到一顆像模像樣的鵝卵石,都是些不堪蹂躪的碎石和砂礫。
江沒有小時候感覺的寬了。兩邊建起很多高樓,密密麻麻,把這條江夾在中間,以前在江這邊能看到那邊的山,現在只看得到樓。山在樓的后面,就像美國在隧道的后面,只不過美國可能遠一點,山近一點罷了。
堤也高了很多。以前每到春天,江水會漫過堤岸,跑到他們院子里去。大伙兒紛紛卷起褲腿,提著網兜、鋁桶之類的,跑到水里去打撈上面漂下來的拖鞋、衣物和魚。水大的時候,一樓都被淹掉;待水退,某家水缸里或許會留下一條鯉魚或一只烏龜,引得街坊鄰舍圍觀。
這樣激動人心的場面多年前就沒有了?,F在,人們一年四季都在麻將室吆喝喧笑,幾個小錢從這個荷包轉到那個腰包,又從那個腰包流到這個口袋里。每個人都迷醉在這種游戲里,讀書人叫他“國粹”。他不懂,他只曉得和街坊鄰舍一樣,吃了打,打了睡,睡了吃,吃了打。他們的日子就是這樣打發的。
他有好多年沒來過這里了,算起來走路還不到四十分鐘。今天,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老孔喊他打牌,他說有點事。其實,啥事都沒有。
他坐在一條水泥凳上。這是江邊專供行人休息制成的長凳,離他幾米遠,長凳的那頭坐著一對情侶。乍看,是一個人,好胖好大、憂心忡忡的一個人;細看,是兩個人,抱在一起,快快樂樂的兩個人,女孩的頭埋在男孩懷里,男孩的手臂盤著女孩的腰。老張怕打擾他們,又移了兩屁股遠;再移,就要跌到凳子下面去了。
老張要求自己不去看那對情侶,而是看著江面。江面上有五六只挖沙船,有兩三只鳥,一抹風正對著他吹過來。
為了把不去看那對情侶的要求落到實處,他回想起這幾天的夢,尤其回味昨晚那聲痛罵,仿佛一顆炮彈,射向無情無義、不誠不信的大客車。“操你娘的!”他摸擬了好幾遍,感覺都不如在夢中那般有沖擊力。
可是,老張轉念一想,既然我在夢中能告訴自己“快喊,快喊,再不喊,就會醒了”,那也完全可以跟自己說“不要追了,去不了沒一點關系,反正是在做夢”。這不,連罵人的勁都省了,甚至還可以提前到出門前,我索性告訴自己不要去了,起那么早干什么,留在家里睡覺豈不更好!
老張恍然大悟,哦,自己到河邊來,原來就是要想通這件事的。任務圓滿完成,他起身,拍拍屁股,高興地回去。走的時候,特意路過那對情侶,瞟了一眼,現出一種不可言喻的優越感。
效果出奇地好。晚上在夢中,當老張追趕那輛豪華大客車,大客車越開越遠,他正要對著大客車的屁股痛罵那句“操你娘的”時,他突然冷靜下來,對自己說:“不要追了,去不了沒一點關系,反正是在做夢?!?/p>
說完,他就樂呵呵地醒了。醒來已是早晨,老婆在廚房里煮面條。他走進廚房,想向老婆匯報他的最新成果。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一方面擔心老婆不信,反受她的奚落;另一方面想看能否把這個夢控制到不出門時再說,那時就是更加偉大的勝利了。
接下來幾天,老張發覺,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入夢境,老婆就催他快走,他也急不可耐地沿著那條滿是紙屑和礦泉水瓶的馬路向前走,很像他平時去上班的東風路。那個十字路口,應該是東風路與解放路交叉的地方,距離他所在的汽車電器廠只有五百米遠。這讓他相信了老婆的話,坐在客車里向他招手的那些人是他的同事。
我平時從沒得罪過誰呀?他們干嘛偏偏丟下我呢?是我窮,還是地位低?我們廠像我這個樣子的多啊……
不要胡思亂想,老王做了噩夢時總說,夢是反的,做噩夢有喜事來。不過,他做美夢就不這么說了。
哎,反正是個夢,犯不著去計較,又不是真的。老王做那么多當獨立連連長的夢,還帶著秘書,一覺醒來,還不是只能去麻將館當“條子連”連長,帶著“幺雞”那只丑不拉嘰的秘書。在夢里,即使讓我上了那輛大客車,它果真能把我運到衡山去?
如此一想,老張心里更加釋然。每晚照例做那個夢,他總是能在追不上大客車的時候,讓自己停下來,平靜地告訴自己,去不了沒關系,反正是做夢。
他把這一套東西操練得游刃有余,每一次都成功地將夢里面豪華大客車的傲慢與歧視消解于無形。他決定,明天一定要好好跟老婆和老王講講自己的夢,他幾乎能把這個夢倒背如流。他們若相信,會對我心生佩服;若不信,那也是嫉妒我,就讓他們嫉妒去吧!
可能是因為明天要講夢,晚上的夢竟然多了些內容。
他夢見天未亮,老婆猛地把他推醒,對他說:“我忘了件事,昨天下午你們廠里捎信來,說今天要組織內退的職工去衡山旅游,六點鐘在東風路與解放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上車,過時不候?,F在五點多了,你快起來,怕趕不上。”
他迷迷糊糊起床,從家里出發了。
他憑感覺走上東風路,也是他每天夢里出現的那條馬路。馬路上飄蕩著紙屑、包裝盒,滾動著礦泉水瓶,環衛工人還沒出來打掃。風很大,紙屑被吹離了地面,打在他的褲管上。
他奮力想走得更快,效果不佳,風不是抱住他的腿,就是摟著他的腰。
終于,他看到前面十字路口的大客車了。
他不由自主地跑起來。那輛大客車忽然肩頭一聳,開動了。
他邊跑,邊喊:“等等,還有我!等等,我還沒上車呢!”
大客車越開越快,越開越遠。奇怪的是,這次沒有人從車窗里伸出頭來,更沒有人向他招手。
他停下來,氣喘吁吁,顯得比往常累,也比往常著急。但他還是冷靜地對自己說:“去不了沒關系,反正是在做夢?!?/p>
更奇怪的是,這次說完這句話后,他沒有立即醒來。
他仍然站在那條路上,前面是大客車消失的一個大拐彎,后面是那個欺騙了他無數次的十字路口。
他回過頭,仔細瞅著。不對,以前夢里的那個十字路口只有草,沒有樹,更沒有這么茂密的法國梧桐……這個才真是東風路與解放路交叉的十字路口??!
他轉過身,看著前面。不對,以前夢里的豪華大客車是直直地向前走,這次卻是走了一段后拐一個大彎消失的。那個彎是解放路通往城市南郊方向的,從那邊出城,就上了去衡山的107國道。
老張猛然舉起手,一掌拍在身邊法國梧桐滄桑的樹干上,痛得他直打哆嗦。他全身顫抖著,在城市淡薄的晨光里,痛哭失聲。